外间杂乱不堪,是宫人们忙着更换帘帐,收拾箱笼,公主带着高滔滔往卧室而去。
姑嫂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坐在床上,公主首先笑着开口道:“真是没想到爹爹这么大的年纪了,居然还能再得一个小儿子,日后十三哥封王,正好他们两个互相照应着。”
她说这话,是为了安抚赵曙夫妻,就是来日皇子降生,赵曙失了帝位,但依例,他也是可以封王的,从前皇帝的伴读,赵允弼就封为北海郡王。现在赵曙已经有了巨鹿郡公的爵位,逢年节再有恩赏,再升两级便是郡王了。
高滔滔一听这话,却当即流下泪来,对着公主就要下跪。
“大姐——”
“天呐!嫂嫂这是干什么?”公主见高滔滔下跪,不由得大惊失色,赶紧屈膝把人扶起来,连连劝道:“嫂嫂有话就说,千万不要如此,妹妹万不敢僭越长幼之分。”
内室还有少量的宫人在,高滔滔如此好强的人,这些天到底遭遇了什么,会如此的不顾脸面?
高滔滔被公主扶起来,拿着帕子擦泪,“我们于国无功,不敢忝居亲王之位,如今官家有子,我们只想回到睦亲宅平安度日而已,还望公主帮我们告知官家。”
公主见高滔滔这样说话,就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但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赵曙,只能委婉道:“公主不能掺和外朝的事,韩娘子有孕已近两个月,至多到今年九月份,一切便可分明,嫂嫂何必着急。”
高滔滔却想起几个孩子缩在兔毛毯子里抱作一团睡觉的模样,泪水如线般落下,“我们那里还等得到九月,官家猜忌我和十三哥有依仗年长,阴取皇位之心,在庆宁宫周围布满了眼线……”
“日日监视也就罢了,我和十三没做什么,也不怕鬼魅。就是宫里的人看人下菜碟儿,自从我们搬到庆宁宫,就连一日的炭火也没有给我们供应过,日常的衣物饮食,也是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了。”
公主听到这话,见高滔滔哭的可怜,心里也觉得不忍,嘴上却忍不住为皇帝开脱:“爹爹在病中,这些事他不一定知……”
高滔滔听了公主的话无言以对,只是抬起通红的泪眼看了公主一眼,直把公主往后的话给噎了回去。
皇帝在庆宁宫布置那么多的眼线,肯定是对庆宁宫的事了如指掌的。说他不知道庆宁宫衣食不周的情况,这话谁信?
公主面皮发烫,只能接着听高滔滔垂头泪语倾诉,“我们并不敢奢望官家给我们封王拜相,若是官家真觉得十三有不轨之心……”
高滔滔神色坦然,笑中又带着几分苦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们也不敢抱怨,只是仲针他们还小,若是活活冻死宫中……”
她语气心痛不已,就连公主都被这话惊得攥紧了手帕,皇帝痛恨养子,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高滔滔看着公主道:“稚子无辜啊!真到了这样的地步,官家这样待下仁慈,待臣恩重的人恐怕也不能安枕吧?还望大姐多为仲针几个说说话,至少让他们有热炕睡,每日有三餐可食。”
公主听到最后,已经心软,她不动前朝的倾轧,只是哭着问高滔滔:“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爹爹是那么好的人,是谁在背后离间他和十三哥之间的关系?”
皇帝对后妃温柔,对朝臣耐心,对宫人内侍仁慈,却唯独就是讨厌养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滔滔实在是撑不住了,哭着抱住公主:“大姐啊!你问我,我去问谁呢?我们年长,饿着冻着也就算了,我们家四哥儿才四岁啊,他知道什么,他就知道不能天天给翁翁请安了,翁翁那里的糕点也吃不到了。孩子还小啊,真出了什么事,官家的清誉又该怎么办?”
从前,有真宗使赵允让入宫,则宫人刘氏有孕的旧事在,皇帝又久久无嗣,宫中杨太后便决定效仿前朝宗室‘带子’入宫的旧事,最后去睦亲宅抱回年仅三岁的赵曙。赵曙在景祐二年入宫,景祐三年,时为延安郡君的俞充仪便传出有孕的喜讯,可惜皇帝并不感激赵曙‘带子’之功,其后皇子夭折,他却毫无理由的觉得是赵曙克死了皇子,因此百般冷眼……
后来回到睦亲宅,赵允让也十分不能理解儿子的痛苦,作嗣子是很难的事吗?他也做过,并没有让皇帝厌恶到如此地步啊?赵曙的生母身份低微,也帮不上儿子什么忙,后来她又接连生下一儿一女,对这个年幼入宫的儿子可以倾注的感情实在是少得可怜。
回望赵曙从前的三十年,那种无人重视,人人躲避的感觉谁能懂?唯有幼年离家的高滔滔能懂,她也是幼年入宫,家里的姐妹众多,父母渐渐就忘了思念这个女儿,后来她又与养母生隙,不是皇帝赐婚与她和十三,等待她的命运,就是回到本家,终身不嫁为皇帝守贞。
想一想夫妻二人这一路在宫里的艰难漂泊,在睦亲宅里的惶惶不可终日,兄弟们的嫉妒与冷眼,疏离与抱怨。高滔滔的泪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这一路真的太难了,难到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或许一开始是做戏,但现在高滔滔的泪水真心实意。
“姐姐别说了,”公主抱着高滔滔也是不断流泪,她觉得害怕不已,皇帝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是慈父,但按高滔滔所言,皇帝对赵曙已动杀机,自古以来,哪有活活饿死在宫中的皇帝养子呢?帝王心术,狠起来叫人觉得寒意从脚底涌上心头,活活把人冰封。
“我只能……只能试着去劝劝爹爹,但国家大事,爹爹不一定会听我的。”公主哽咽着对高滔滔说道,虽然作难,她到底还是愿意为养兄一试,皇帝在病中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实在是让人胆寒不已。
“嗯嗯嗯!”高滔滔捂着嘴用力点头,声音里犹带哭腔,“几个孩子就全都仰仗大姐了,待他们长大,必叫他们好好孝顺姑姑。”
“现在先不要说这些,”公主止住高滔滔感恩戴德的话头,自己红着眼睛说道:“我一会儿就去福宁殿接驸马,不说别的,但至少不会再让奴才们为难几个孩子。”
高滔滔看公主一副急着为她们奔走的模样,心里如何能不感动,公主命人收拾了一大堆的吃食衣物交给高滔滔,又让自己新任的乳母帮着把东西送过去,以免庆宁宫的守卫拦截。
公主到了福宁殿,驸马正陪着皇帝下棋,翁婿两人见公主匆匆而来,脸上泪痕犹然未尽,不由得慌了手脚。
“大姐,你怎么了。”这是皇帝担忧的声音。
“殿下,”梁元亨却是立刻相迎,面上带着浓浓的关怀担忧之色。
公主却略过驸马,‘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带着哭腔对皇帝道:“爹爹,庆宁宫仆役懒怠,致使皇子一家饮食缺供,还请爹爹惩治他们,召皇子加以抚慰。”
公主话音刚落,梁元亨的面色便是一凝,外朝还在传官家同皇子父慈子孝,虽有韩娘子有孕的流言传播在外,但皇帝并没有站出来确认事情的真实性,相公们为了躲避心存“谋拥立之功”的嫌疑,便不敢在皇嗣之事上多言。禁中局势……居然紧张至此吗?
皇帝将要下地扶起公主的手一顿,半晌眼睛一转,目光自驸马和公主的面上划过,看他们面上都是抑制不住的怜悯之意,不由得心下冷笑。
但是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皇帝还是温和道:“大姐,有旧唐故事在,我朝一直严禁女子干政,你作为朕的长女,不该以身犯禁,给以后的妹妹们做下不好的榜样。”
公主如何不知道争储的残酷,但皇帝这样虐待养子,纵使相公们不说,来日史书也必有公论啊!
她看着皇帝泪水涟涟:“爹爹,十三哥是你自小就养在身边长大的,他自幼谨小慎微,厚道老实,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就是他有,难道三省六部的相公们就能容下他吗?韩娘子若是生下弟弟,旁支庶子又算得了什么?爹爹又何必视十三哥为仇寇,当年翁翁先后让允让、允弼两位从叔进宫伴您读书,您也不曾像憎恶十三哥一样憎恶他们啊?”
皇帝静静听着女儿在自己面前说话,眼神幽微,好半天,他才扶着公主的肩轻叹:“大姐,不是我害了十三,是相公们害了十三,甚至是十三他自己害了自己,你明白吗?十三……他盼着朕死呢!”皇帝语意沉沉,却蕴含着无数的风暴,让静立一旁的梁元亨惊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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