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书网>剧本其他>中国哲学简史>第二十三章 更新的儒家:宇宙论者

第二十三章 更新的儒家:宇宙论者

  公元589年,中国在经历几世纪分裂之后,又统一在隋朝(589[581——译者注]—617[618——译者注]年)统治之下。但是不久之后,隋朝又被比它更强大、更加中央集权化的唐朝(618—907年)所取代。从文化和政治上看,唐朝是中国漫长历史中的黄金时代,可以与汉代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超过了汉朝。

  公元622年,以儒家经典为主要标准开科取仕的制度,开始建立。公元628年,唐太宗(627—649年在位)下令,在太学中修建孔庙。公元630年又下诏,命硕学大儒审定儒家经典标准文本,然后从当时流行的各种注释文本中选出标准文本,再据以作出官方审定的注疏。经过这样的程序,选出的经书标准文本和注释文本与新编写的注疏,都由皇帝颁布,在太学中讲授。这样,儒家思想再次成为国家确认的官学,通行全国。

  但是这时的儒学已经丧失了过去在孟子、荀子、董仲舒时代所拥有的活力,虽然经书文献都照旧存在,注释之类比过去更多,但它们既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在道家思想再起和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人们对形而上学的问题和我称之为“超道德”的价值,在当时人称为“性命之学”,实际是人的本性和命运的问题,感到更大的兴趣。本书前面第四章、第七章和第十五章里都曾指出,在《论语》、《孟子》、《中庸》,尤其是在《易经》里,并不乏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但是,新的时代,新的问题,使人们感到,旧的思想传统已不足以应付时代的挑战,尽管皇帝手下的官方学者已经做了巨大的努力。

  23.1韩愈和李翱

  一直到唐中叶以后,韩愈(768—824年)和李翱(844年卒)才对《大学》和《中庸》作出新的解释来回应时代提出的新问题。韩愈在所著《原道》篇里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昌黎先生文集》卷11)

  李翱在《复性书》中也发表了类似的见解说:“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

  23-1法门寺第一枚佛骨八重宝函,陕西宝鸡扶风县法门寺地宫出土

  法门寺原名阿育王寺,相传释迦牟尼死后,印度阿育王为弘扬佛法送舍利于各地,凡得舍利处皆建塔供养,法门寺即由此而来。唐朝时,法门寺被定为皇家寺院和内道场,是当时四大佛教圣地之一。唐朝皇帝前后曾七迎佛骨,其中第六次因韩愈的强烈反对而广为认知。韩愈上谏书《论佛骨表》触怒了唐宪宗,被贬潮州。法门寺1987年共出土四枚佛骨,其中第三枚为灵骨(真身舍利),另外三枚为影骨(为保护真身灵骨而仿制的佛骨)。第一枚佛骨为地宫后室出土,虽非灵骨却是四枚中受到最隆重礼遇的一枚,一共被八重精美华贵的宝函包裹(最外重宝函是银棱顶黑漆檀香木宝函,发掘时已严重朽坏)。

  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呜呼!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问于我,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李文公集》卷2)

  关于“道”,即世代相传的“道统说”,孟子已大略提及(见《孟子·尽心下》),到了韩愈和李翱又再次兴起。这显然是由于佛教禅宗提出:它的师承关系来自释迦以教外别传的心法传授弟子,经过列祖,直到弘忍和慧能。后来,程氏兄弟中有一位(参阅本书第二十四章)更明确说,《中庸》或中庸之道“乃孔门传授心法”(朱熹在《中庸章句》前言中引)。后世许多人认为,道统的传承到孟轲而中断。只是李翱显然认为自己对于道统有所了解,并相信自己的教化活动是继承了孟子的统绪。自此以后,经过更新的儒家都接受韩愈的“道统说”,并以继承了道统自诩。他们这样说也并非没有理由,因为在本章后文和以下各章里可以看到:更新了的儒家确实是继承了孔子学派中的理想主义支派,特别是孟子的神秘主义倾向。因此,这些人被称为“道学家”,他们的哲学被称为“道学”,即研究“道”亦即“真理”的学问。西方曾把宋明“道学”(亦称“宋明理学”)这种经过更新的儒学称做“新儒学”。(现在,国内外有些学者则称20世纪的儒学为“新儒学”,这是容易混淆的地方。)

  宋代经过更新的儒学有三个思想来源。第一个思想来源当然是儒家本身的思想。第二个思想来源是佛家思想、连同经由禅宗的中介而来的道家思想。在更新的儒学形成的时期,佛教各宗派以禅宗为最盛,以致新的儒家认为,禅宗和佛教是同义词。如前所述,就某种意义说,更新的儒学可以认作是禅宗思想合乎逻辑的发展。更新的儒学还有第三个思想来源便是道教,阴阳学家的宇宙论观点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新的儒家所持的宇宙论观点,主要便是由来于此。

  23-2《太极图》

  据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的考证,此图原是讲“方士修炼之术”,原来的名字是《无极图》,从下往上看。周敦颐得到这个图后,把对于这个图的看法颠倒过来,从上往下看,又把每一个圈的名称改了,并将名称改为《太极图》。这是由于道教的修炼目的是长生不死,是反自然的程序和规律,而周敦颐用这个图表示宇宙演化的程序和过程,是以截然相反。

  这三种思想成分混杂在一起,有不少地方还互相矛盾。当时的哲学家要把这些思想结合,构成一个统一的思想体系,自然需要相当时间。因此,虽然新的儒家,其思想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韩愈和李翱,但它的思想体系明晰形成则要等到11世纪的宋朝(960—1279年)。唐代经过鼎盛时期之后,自9世纪后期,经过半个多世纪由混乱走向崩溃,于公元907年灭亡;直到10世纪后半叶,中国才在宋初恢复统一。更新的儒学形成初期,它所关注的主要是宇宙论问题。

  23.2周敦颐的宇宙论

  第一个讲宇宙论的哲学家是周敦颐(1017—1073年),他的别号濂溪先生更为人所知。他是道州(在今湖南省)人,晚年居庐山,也就是本书第二十一章述及慧远和道生讲授佛学的地方。早在周敦颐之前,一些道教徒便已用图像来解说他们秘传的,令人可以长生不老的道术。据说,周敦颐得到了一张这样的图像,他把这张图像改画,用以说明宇宙演进的过程。也可以说,周敦颐从《易传》的一些段落中得到启发,把其中思想加以发展,而用道教的图录来阐述他的思想。他用以说明自己思想的图像名为“太极图”,他对太极图的说明则被称为《太极图说》,仅读《太极图说》,便足以说明周敦颐的宇宙论思想。

  《太极图说》的内容如下: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

  “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周濂溪集》卷1)

  《易传》的《系辞上》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便是这个思想的发展。它的文字虽然简短,却已经为后来朱熹(1130—1200年)的宇宙论提供了基本的轮廓。在更新的儒学大师中,朱熹是最重要的一位,在后面第二十五章里,将对他进一步加以讨论。

  23.3精神修养的方法

  佛教的最终目的是引人成佛,这是当时人们最关切的一个问题。更新的儒学也有一个最终目的,便是引人成圣。成佛和成圣的区别在于:佛所提倡的修行是在社会之外,而修养成圣则需要在人海之中。与印度佛教相比较,中国佛教最重要的发展便是把原始佛教的出世性质大大减少。禅宗主张“担水砍柴,无非妙道”,正说明这种努力已接近于成功。可是,正如我在上一章末尾所指出的,禅师们并未把他们的思想推到逻辑的极致,而宣告“事父事君,亦是妙道”;其原因是,如果走到这一步,他们的教化便不再是佛教了。

  对新的儒家来说,如何成圣同样是他们的一个主要问题。周敦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主静”,“主静”的含义就是“无欲”。继《太极图说》之后,周敦颐的第二篇重要著作是《通书》(内容是“《易经》原理”)。在其中,周敦颐解释的“无欲”,和道家所讲的“无为”,以及禅宗对“无心”的解释是差不多的。他不用“无为”“无心”的提法,而用“无欲”的提法,正表明他力求区别于佛教的出世性质,因为“无欲”的内涵比较别确,不像“无心”那样无所不包。

  在《通书》中,周敦颐写道:“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通达、贯通。《易传·系辞上》:“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动直则公,公则溥(音朴,义广大)。明通公溥,庶矣乎!”(《周濂溪集》卷5)

  新的儒家所用的“欲”字,往往指自私的欲望,或直指自私,有时前面冠以“私”字,使意思更加明确。周敦颐这段话的意思可以用新的儒家常常援引的《孟子·公孙丑上》一段话来说明,这段话是:“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照新的儒家的解释,孟子在这里所说的是任何人处在这情况下的自然反应。人的本性基本上是善的。因此,就人的内心状态来说,他的脑子里本来没有自私的欲望。用周敦颐的话来说,就是“静虚”。从“静虚”状态出发,人处于上述状况下,他的自然冲动便是要立刻抢救这个孩子。这种直觉的行动便是周敦颐所说的“动直”。但是,如果人不是凭自己的本能冲动去行事,而是停下来左右思量,他也许会想,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我的仇人,所以不必理睬这事;或者想,这是我的朋友的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去搭救。无论出于哪一种考虑,他是受自私的再思考所驱使。这样,他便失去了原来的“静虚之心”,也不会有“动直之心”。

  照新的儒家的说法,如果人没有私欲,他的内心便如同一面明镜,能够时刻反照镜前的事物。这时,镜子的明亮就如同人内心的清明,时刻准备反照心里洞察的眼前局面。当人心里没有自私的欲望时,它对外界刺激的自然反应是直截了当的,就是所谓“动直”。人在“动直”时,内心是正而又直的,由于大公无私,因此,不会畸轻畸重,厚此薄彼。这便是人天生的“公”性,就是所谓“溥”。

  这便是周敦颐提出的成圣之方,它接近禅僧所倡导的“率性而活,率性而行”。

  23.4邵雍的宇宙论

  在这里还应提到另一位讲宇宙论的哲学家邵雍(1011—1077年),号康节先生,出生河南。他也从《易经》发展出宇宙论,并且也用图解来说明他的原理。

  在本书第十八章里,我们看到汉朝出现一批纬书,假托是六经注疏。在《易纬》里,提出“卦气说”,主张六十四卦中每一卦,都影响每年的一段时候。按照“卦气说”,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都处于几个卦象的统治之下,其中有一卦是当月的“主卦”,因此,全年有十二“主卦”,它们是: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它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从中反映了一年里阴阳二气的消长。

  在前面第十二章里曾经讲过,在卦象中,直线贯底代表阳,与热相联;直线中断代表阴,与寒冷相联。在复卦?中,一爻为阳,随后五爻都是阴,表明寒气已到极盛,阴极而阳生,这是中国阴历十一月的主卦,冬至就在此月。再看乾卦,六爻都是阳?,阳极而阴生,是阴历四月的主卦。继它之后的姤卦?,一爻为阴,以上五爻为阳,表明夏至以后阴气再来,这是阴历五月的主卦。再看坤卦?,六爻都是阴,表明阴气盛极,下个月就冬至而阳生。其他各卦则是表示阴阳消长的中间阶段。

  这十二卦合在一起,表明阴阳消长,周而复始。阴极则阳生,此后阳气逐月上升,以至于极盛;这时,阴气再现,继以阴气逐月上升。阴气升到极点,阳气再现。于是,新的阴阳消长的循环又再开始,这是自然界不可避免的往复进程。

  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邵雍的宇宙论使得十二个主卦象的理论更加清楚了。邵雍也如同周敦颐那样,从《易传》的《系辞上》的一段话开始,这段话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为阐明这个过程,邵雍画出下图:

  23-3《六十四卦次序图》(《横图》),《皇极经世指要》,(南宋)蔡元定

  据说邵雍曾著《皇极经世》,是一部包括天、地、人的历史的总历史之书,后来有黄畿的《皇极经世书传》通行。南宋理学家蔡元定所著《皇极经世指要》就是该书的一个节本,其中有许多说明邵雍思想的图。

  这个横图的最下面第一层是两仪,在邵雍的体系中,它们不是阴阳,而是动静。上到第二层与第一层相联而得四象。如果把第二层的“阳”和第一层的“动”结合,乃是两根横贯到底的直线,象征“阳”。这就是说,在邵雍看来,四象中,“阳”不是以一根直线?来代表,而是以两根直线?来代表。依同例,如果把第二层的“阴”和第一层的“动”结合,所得到的是四象中的“阴”,它的符号不是一根中断的线?,而是两根中断的线?。

  依同例,把第三层和第一、二层联结起来看,也构成八卦。例如,把太阳下的乾爻与第二层的“阳”和第一层的“动”联起来,便构成乾卦?。如果把第三层的“太阴”与第二层的“阳”和第一层的“动”联结起来,便得到兑卦?。把第三层的“少阳”与第二层的“阴”和第一层的“动”联结起来,这就是离卦?。按同样的方法可以得到全部八卦,其顺序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卦象各代表一定的原则和影响力。

  这些原则便具体化为天、地和宇宙万物。邵雍说:“天生于动者也,地生于静者也,一动一静交而天地之道尽之矣;动之始则阳生焉,动之极则阴生焉,一阴一阳交而天之用尽之矣;静之始则柔生焉,静之极则刚生焉,一刚一柔交而地之用尽之矣。”(《皇极经世·观物内篇》)邵雍所用的“刚”和“柔”,也像他用的其他术语一样,是来自《易传》,其上是这样说的:“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说卦传》)

  邵雍继续写道:“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日月星辰交而天之体尽之矣。……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水火土石交而地之体尽之矣。”(《皇极经世·观物内篇》)

  这是邵雍关于宇宙来源的理论,完全是从他的图中演化出来的。在他的图里,并没有把太极画出来,但是看的人可以领会到,太极是在第一层以下的空白之中。对此,邵雍写道:“太极一也,不动;生二,二则神也。神生数,数生象,象生器。”(《皇极经世·观物外篇》)这些数和象都在图中表现出来。

  23.5事物演化的规律

  在上图的基础上,再加上第四、第五、第六层,还是采用上述的联结办法,就可以从最初的八卦互相联结中演化出全部六十四卦。如果把包括六十四卦的图切为两半,每半弯成半圆;再把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就构成邵雍的另一幅圆图,名为《六十四卦圆图方位图》。

  如果我们考察这个圆图(为简化起见,把六十四卦象简化为十二主卦象),就会看到这十二个主卦象的顺序如下(处在中心,按顺时针方向看):

  这个顺序可用所谓“加一倍法”自动显现出来。因为在圆图里,每一层符号的数目比在它之下的一层,数目要多一倍。因此,最上层、即第六层的符号数目刚好是六十四,六层就组成六十四卦。这个简单的级数既十分自然,又显得十分奥秘。在更新的儒家中间,绝大多数都认为这是邵雍的一大发现,从中可以找到万物演化的普遍规律和揭示宇宙奥秘的钥匙。

  这个规律不仅能够说明一年四季的变化,还能够说明一天十二时辰的昼夜交替。按照邵雍和其他新的儒家的理论,阴可以解释为仅是阳的否定。因此,如果阳是宇宙中的积极建设性力量,阴便是宇宙中的消极破坏性力量。从这样的角度来看阴阳原理,圆图显示的演化规律便可用以说明宇宙万物的生灭过程。这样来看复卦?,它的第一爻表明生的开端,到乾卦?,表明生的完成。然后,姤卦?,表明处于灭的开始;到坤卦?,表明灭的完成。这个圆图形象地表明了“一切事物都包含有对它自身的否定”这样一个普遍定律。这是老子和《易传》都强调的一个原理。

  整个世界也逃不脱这个普遍法则。邵雍由此认为,复卦的初爻表明世界的出现;演进到泰卦,表明个体事物在世界上出现;发展到乾卦,人类文明到达了顶峰。此后则是不断地没落,到剥卦,表明一切个体事物的分崩离析;到坤卦,表明世界不复存在。在此以后,另一个世界,如同复卦的初爻那样开始出现,世界的生灭过程又再重演一遍。世界由生到灭的过程所经历的时间是129600年。

  在邵雍的主要著作《皇极经世》中有我们这个世界的详细年表。按照这个年表,现存世界的黄金时代——尧的时代——已经过去。在人们的憧憬里,尧是柏拉图描绘的哲学家—国王,他生活于公元前24世纪。至于现今的世界,相当于剥卦,这是万物没落的开始。在第十四章里我们曾谈到,中国的许多哲学家都持有一种历史退化论思想,认为理想世界在过去,现实世界里样样不如过去。邵雍的理论正好为这种历史退化思想提供了形而上学的根据。

  认为一切事物都包含有对它自身的否定,这个看法很有点黑格尔的味道。但是按照黑格尔的理论,当一个事物被否定时,另一个新生的事物在更高的层面上开始了。按照老子和《易传》的思想,当一个事物被否定时,另一个事物又重复过去的旧事物。这是农业社会的思想,在本书第二章里,我已经谈过了。

  23.6张载的宇宙论

  这一章里要提到的第三位宇宙论哲学家是陕西的张载(1020—1077年),别号横渠先生。他同样是从《易传》里发展出宇宙论,但所持的却是另一种观点。他特别强调“气”,这个“气”的观念在后来的更新的儒家们的宇宙论和形而上学思想里,越来越居于重要的地位。“气”这个字,字面的意义是gas(气体)或ether(以太)。而更新的儒学家们,由于各自的理论体系不同,使用这个字时,有时比此更抽象,有时又比此更具体。在用以表示更抽象的含义时,它的含义接近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质料”(Matter),柏拉图用以和他所说的“理念”(Idea)相区别;亚里士多德则用以和他所说的“形式”(Form)相区别。在这个意义上,“气”是一种原始混沌的质料,各种个体的事物都是由它而出。当“气”被用以表达更具体的含义时,它所指的是构成个体事物的物质性质料。张载使用“气”这个概念,便是就它的具体含义来说的。

  张载也像上述的前人一样,以《易传》的《系辞上》中一段话作为他的宇宙论的根据,这段话是:“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即阴阳)。”但是,他认为,太极就是“气”。在他的主要著作《正蒙》开头,张载写道:“太和所谓道(指太极),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氤氲、相荡、胜负、屈伸之始。”(《正蒙·太和篇》,《张子全书》卷2)“道”是指宇宙这个无始无终、不息不休的流行过程。这个过程,照张载说,就是“气”。“气”是动的,意味矛盾和矛盾的统一,就是“太和”;因此,“太和”是“气”的全体之名。张载又用“游气”来称“气”,以表明“气”内部阴阳两端循环不已,其中的“浮”、“升”、“动”是阳性的;“沉”、“降”、“静”

  是阴性的。气受到阳性的影响时,便浮、升、动;受到阴性的影响时,便沉、降、静。因此,气不断或聚或散,气聚的时候,便从中生成具体的个别事物;气散的时候,这些事物便分崩离析而朽坏。

  在《正蒙·太和篇》中,张载写道:“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同上)张载正是这样,力拒道家和佛家以有为“无”的思想。他说:“知太虚即气,即无无。”(“太虚”是指“气”的本体,是宇宙结构,“太和”是指宇宙的精神面貌。)太虚不是绝对真空,它只是宇宙处于气散的状况,而人凭肉眼看不见而已。

  《正蒙》中有一段《西铭》,特别著名,因为这是张载贴在书斋西墙的一篇座右铭。在《西铭》里,张载认为,宇宙万物都来自同一个“气”,因此,世人和万物都是一体;人应当服侍乾坤(张载所说的“乾坤”,含义就是“天地”)就如同服侍父母一样,应当看待世人就如同自己的兄弟一样。人对父母应当尽孝道;对宇宙这个扩大的父母,同样应当尽孝道。在观念上扩大,但并不需要为此做什么额外、特殊的事情,人为社会大众所做的事情(也就是“立德”),都同时是为宇宙父母所做的事情。例如,当一个人出自对别人的同胞之心而爱人,这时他所做的就是服务社会,尽一己对社会的义务。而如果一个人爱别人,不仅因为别人是社会同胞,还因为都是宇宙父母的儿女,这时,人所做的就不仅是服务社会,还是服侍宇宙父母了。《西铭》末尾说:只要活着,我就追随、服侍宇宙父母,到死亡来临,我就安息。

  后来的新儒家对张载的《西铭》都十分赞赏,因为它把儒家对人生的态度和佛教、道家对人生的态度区分开来。张载在《正蒙·太和篇》中还写道:“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张子全书》卷2)圣人就是对万事万物的过程充分理解的人。因此,他不像佛教徒那样,自外于万事万物的流程,企图藉此打断因果锁链,结束生命的自然流程。他也不像道教徒那样,企图以“养生”来延长生命,久留于人世。圣人既洞察宇宙的动的本性,因此,知道“生无所得”,“死无所丧”(《正蒙·诚明篇》,《张子全书》卷3);因此,安然地过一个寻常人的生活,“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活着,便尽一个社会成员、一个宇宙成员应尽的责任;死亡来临,便安息了。)

  圣人所做的,无非是每个人应该做的事。但是因为他理解宇宙万事万物的流程,因此他所做的具有一种新的意义。新的儒家对先秦儒家所重视的“立德”,又赋予它一层新的、超越道德的价值。这些新的儒家都具有禅僧所说的“妙道”。就这一点说,这种更新的儒学实际上成为禅学的进一步发展。

  第二十四章更新的儒家:两个学派的开端

  进入北宋到公元11世纪下半叶,更新的儒家分成两个不同的学派,分别以周敦颐的两个学生,程颢、程颐两兄弟为创始人,他们被称为“二程”。这真是一种历史的可喜巧合。弟弟程颐(1033—1108年)创立了自己的学派,由朱熹(1130—1200年)集大成,史称“程朱学派”或“理学”。哥哥程颢(1032—1085年)创立了另一个学派,由陆象山(1139—1193年)和王守仁(号阳明,1472—1528年)完成,史称“陆王学派”或“心学”。程氏兄弟并未意识到他们创立的两个不同学派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但是由朱熹和陆象山开始的学术争论,直到今天也仍然在进行着。

  在以下各章里,我们将会看到,这两个学派所争论的主要问题乃是哲学的根本问题。用西方哲学的语言来说,他们所争论的问题是:自然中的规律,是否是人头脑中的臆造,或宇宙的心的创作?这是柏拉图学派的实在论和康德学派的观念论历来争论的中心问题,可以说,也是形而上学的中心问题。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了,剩下的争论就不多了。在这一章里,我不准备对这个问题进行详尽的讨论,只是指出中国哲学史上对它进行探讨的开端。

  24.1程颢对“仁”的认识

  程氏兄弟是河南人。年长的程颢,号明道,世称“明道先生”;他的弟弟程颐,号伊川,世称“伊川先生”。他们的父亲和周敦颐是朋友,和张载是表兄弟。因此,程氏兄弟在年轻时曾受到周敦颐的教诲,后来又常和张载进行学术探讨。还有,他们和邵雍住处相隔不远,可以经常相聚。这五位哲学家之间的密切往还,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一段美谈。

  程颢十分称许张载的《西铭》,因为它所揭示的“万物一体”这个主题也是程颢的哲学中心。程颢认为,人达到视自己与万物一体正是“仁”的主要特性。他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即《西铭》。——引者注)意

  24-1康德250年诞辰纪念邮票,西德,1974年

  康德是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他的哲学综合了英国的经验主义和欧陆的理性主义,认为人是通过天赋的理性范畴的框架来获得外界经验的,没有范畴就无法感知世界,无法得到知识,因此知识是人同时透过感官和理性得到的,但是事物的真正面貌我们却无从得知。

  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河南程氏遗书》卷2上)

  在本书第七章里,我曾就程颢所引孟子说的一段话加以讨论。人应当有所为(“必有事焉”),但不要“揠苗助长”。这是孟子养其浩然之气的方法。新的儒家十分推崇这段话。程颢更认为,做人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懂得万物一体的道理;然后,牢记这一点,并且真诚用心去做,这就够了。人若日积月累地这样下工夫,就会真正感觉到自己和万物融为一体。程颢所讲的“真诚用心去做”,是提醒人要下工夫,但又不是矫揉造作。这便是程颢所说的“心勿忘,无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

  程颢和孟子的区别在于:程颢对“仁”的诠释带有更多形而上学的意味。《易传·系辞下》有这样一句话:“天地之大德曰生。”这里的“生”字,可以理解为“产生”,也可以理解为“赋予生命”。在本书第十五章里,我把“生”解释为“产生”,因为那样解释和《易传》的全部思想可以更加和谐。但是在程颢和其他新的儒家的思想里,“生”的含义主要是“生命”或“赋予生命”。他们认为,万物本性天然是向着生命,这便是天地之仁。

  在中国传统医学里,把人身体麻痹称为“不仁”。程颢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遗书》卷2上)

  因此,在程颢看来,万物之间有一种形而上的内在联系。孟子所称的“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正是表现出人和万物之间的这种内在联系。然而,人们的“不忍人之心”往往被私心或欲望(或称“私欲”)所蔽,使人丢失了原有的与万物一体的意识。人所需要的是记起自己与万物原是一体,真诚用心地照着去做。这将使人逐渐恢复与万物一体的意识。这便是程颢的哲学主张。后来陆象山和王守仁又把这思想更细致地予以发挥。

  24.2程朱的“理”的观念的来源

  在前面第八章里,我们看到,早在先秦时,公孙龙已经明确区别共相和事物本身,指出它们不是一回事。他提出,即便世上没有任何白的东西,白的共相仍然存在着。公孙龙似乎看到了柏拉图所分辨的“两个世界”——永恒的世界和在时间流程中的世界、可认知的世界和可见的世界。但是,后来的中国哲学家没有对这个思想继续发挥,名家在中国哲学中也不占主要地位。结果是这种思想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直到一千多年之后,中国哲学家才又再次注意到永恒观念这个问题。再次提出这问题的两位哲学家便是程颐和朱熹。

  程颐和朱熹的哲学并不是先秦名家的继续。他们对公孙龙和新道家所讨论的“名理”并未在意,本书第十九章里已经讨论了这个问题。他们的“理”的观念直接来自《易传》。在本书第十五章里,我曾经指出,道家所讲的“道”和《易传》所讲的“道”有所不同。道家所讲的“道”是宇宙万物所由出的“太一”,《易传》所讲的“道”则是宇宙万物中每一类事物内含的原理。程颐和朱熹正是从《易传》所讲的“道”,发展出他们所讲的“理”。

  程颐和朱熹所受的直接启发可能是来自张载和邵雍。在上一章里,我们看到张载用“气”的聚散来解释万物的生成和消灭。张载的这个理论有一个缺陷,就是无法解释万物为什么分成不同的门类。即便我们接受花和叶都是由“气”聚而生,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有的成为花,而有的成为叶。程颐和朱熹的“理”的观念便是针对这一点而提出的。他们认为,我们所见的宇宙,不仅是“气”聚而生,还因为其中有它各自的“理”;万物各从其类,因为“气”的聚结,各依不同的“理”。花之所以成为花,是因为它的“气”按照花的“理”而聚结,于是便生成为花;叶所以成为叶,是因为它的“气”是按照叶的“理”聚结,因此便生成为叶了。

  邵雍的图解也推进了“理”的概念的形成。按照邵雍的说法,他的图解正是为了说明事物演化的规律。这个事物演化的规律不仅早在有图解之前便已存在,并且在各类事物出现之前,便已经存在了。邵雍认为,在六十四卦产生以前,《易经》的思想早已存在了。程氏兄弟中有一位引邵雍诗说:“尧夫诗:‘……须信画前原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此意古原无人道来。”(《遗书》卷2上)这个理论和新实在论者的理论相同,后者认为,在数学诞生之前,已经有了数学的全部道理。

  24.3程颐的“理”的观念

  如果把张载和邵雍的哲学结合起来,就相当于希腊哲学家们所讲的事物形式和质料的区别。程颐和朱熹对这个区别说得非常清楚。他们——也如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样——认为世上的事物,其所以能存在,必须有一个“理”,而且居于某个“物”之中。如果有一物,就必有一理。但如有一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与它相应的物。这个道理,程朱称之为“理”,与“理”相应的“质料”,程朱称之为“气”。如果把朱熹的理论体系和张载的理论体系相较,则朱熹所讲的“气”,比张载所讲的“气”要抽象得多。

  程颐还区别“形而上”和“形而下”。这两个概念的来源也是出自《易传》,《系辞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程朱的思想体系中,这个区别相当于西方哲学中的“抽象”与“具体”。“理”乃是“道”,是“形而上”,或如西方哲学所说的“抽象”。至于“器”,程颐和朱熹用以指个别事物,或如西方哲学所说的“具体”。

  按程颐的说法,“理”是外在的,人对“理”,既不能增一分,也不能减一分。他说:“这上头来,更怎生说得存亡加减?是佗元无少欠,百理具备。”(《遗书》卷2上)又说:“百理俱在,平铺放着。几时道尧尽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尽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元来依旧。”(同上)程颐还描绘形而上世界是“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同上)。意思是说,在形而上世界里,虚无一物,却又万物具陈。虚无一物,因为其中没有具体事物;万物俱陈,因为万物的“理”都在其中。“理”是客观存在着的,无论现实世界中有没有它的具体实例,也不在于人是否知道它们。

  程颐的精神修养方法见于他所说的一段名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遗书》卷18)在汉语里,“敬”的意思是严肃、真诚,心不分散。上文已经提到,程颢也说,学者必须首先认识万物本是一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此后新的儒家都十分看重一个“敬”字,以此作为精神修养的关键。周敦颐强调的是“静”,程朱强调的是“敬”;以“敬”字取代“静”字,正表明更新的儒学在精神修养方法上和禅学的进一步分道扬镳。

  在第二十二章里曾经指出,新的儒家强调修养需下工夫。虽说人的最终目标是无所用心,但为达到无所用心,还是要用很大气力的。对这一点,禅师们不大提及,周敦颐主“静”,也不着重讲修养需用的工夫。程朱强调一个“敬”字,就把修养需用工夫这一点凸显出来了。

  修养需要“敬”,那么,“敬”什么呢?这是更新的儒学两派之间争论的一个问题。在下面的两章里,还会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24.4陶冶感情的方法

  在第二十章里,我说到王弼的理论,认为圣人“有情而无累”。《庄子》也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这是说,一个接近于完美的人,心如明镜,不为物所移,对外物无求无待;物来而对应,但不存之于心。因此,接近完美的人能在对应中战胜外物,而不为外物所伤累。王弼的看法,似乎是从庄子的思想中引申出来的。

  新的儒家所讲陶冶感情的方法和王弼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它的要旨是把感情和私己分开。程颢在《答横渠先生定性书》(论“定性”,实际是“定心”,即孟子所说“不动心”)中说:“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明道文集》卷2)

  在答张载的这封信里,程颢讲,圣人有喜有怒,情顺万物;有情无私,廓然大公;对应自然,一无智巧。这和周敦颐所说的“静虚动直”是一个意思。前面第二十三章论到周敦颐时,从《孟子·公孙丑上》中所引“见孺子将落井”时人的自然心情,这个例证为程颢在这里所说,圣人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一样适用。

  按照程颢的看法,圣人也有快乐,有愤怒。但由于圣人心怀天下、客观公正,因此圣人的各种感情乃是宇宙中客观的现象,并不特别与个人联结在一起。圣人的快乐和愤怒是因为外界的事物值得引起快乐或愤怒,于是在圣人心里引起相应的感情。又由于圣人的心如同明镜一样反照外界事物,当外物移去时,它引起的感情反应也就消逝。因此,圣人虽有感情,却不会陷入感情的网罗。让我们再回到前面援引过的“见孺子将落井”的故事,如果一个人处于这样的时刻,他的自然反应就是冲过去抢救孩子。如果救回了孩子,他自然感到高兴;如果孩子已抢救不及,他自然是哀伤。但由于他的行动不是出于私己,事过以后,感情又会趋于平静,因此,不会陷入感情的网罗。

  新的儒家常用的另一个例子是颜回的故事。《论语·雍也》记载,孔子称许颜回“不迁怒”。通常人们在发怒的时候,往往会把怒气转移发泄在与他发怒这件事无关的人或物件上头,这便是“迁怒”。新的儒家对孔子的这句话十分认真,认为在颜回这个完美仅次于孔子的人身上,“不迁怒”是他的一个极重要的品质。对此,程颐评论说:“须是理会得因何不迁怒。……譬如明镜,好物来时,便见是好;恶物来时,便见是恶。镜何尝有好恶也?世之人固有怒于室而色于市。……若圣人因物而未尝有怒。……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遗书》卷18)

  因此,在新的儒家看来,颜回不迁怒是因为他的感情并不和私己联结在一起。一事来临,可能在他心里引起某些感情,但这种感情都是由于外物与自我无关,因此,在转向其他的人或事物时,无怒可迁。人心里对外界的反应包括了感情上的反应,但却不应让自己成为感情的掳物。颜回以“不改其乐”被孔子称许,新的儒家对这种“乐”也推崇备至。

  24.5寻孔颜乐处

  在第二十章里,我曾说,新的儒家试图从名教(道德、礼制)中寻求快乐,这是指生命的快乐,而不是指寻求一点生活的乐趣。寻求快乐,对新的儒家来说,是

  24-2杨柳青年画竹林七贤图

  常见的竹林七贤图是单个人的画像的罗列,凸显人物的狷介狂放之姿。这幅杨柳青年画采用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七贤作为主题,却将七贤描绘得平易近人,接近于以农田为远景、竹林为近景的“士绅桑乐图”了。

  一件大事。例如,程颢说:“昔受学于周茂叔(即周敦颐——引者注),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遗书》卷2上)在《论语》里,有很多段落记载孔子和弟子们的“乐”。新的儒家经常援引的有如: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论语·先进》里还记载,有一次,孔子和四个弟子在一起谈话,孔子让弟子们各抒其志。一个说,希望成为一国的军事统帅。另一个说,希望在一个小国负责经济发展,三年经济起飞。还有一个,希望充当国家典礼局长。问到第四个弟子曾点,他一直自己弹琴,没有在意别人谈什么。孔子问到他时,他回答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音雨,古代祭天祈雨的羽舞),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对上述第一段,程颐分析说,吃糙米,饮凉水,并不给人什么乐趣,这一段的意思是说,尽管生活如此清苦,孔子仍然不改其乐。对第二段,程颐解释说:“箪、瓢、陋巷,非可乐也,盖自有其乐耳。‘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遗书》卷12)程颐这样分析是对的,但孔、颜究竟乐在何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

  曾有一位鲜于侁(音伸)问程颐说:“‘颜子何以能不改其乐?’正叔(程颐别号)曰:‘颜子所乐者何事?’侁曰:‘乐道而已。’伊川曰:‘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二程遗书·外书》)程颐的这个回答很像禅师们的回答,这是朱熹编纂《二程遗书》时,不把这段收入正文,而把它列入《外书》的缘故。但是,这段话确有一定的道理。圣人的快乐是他内心状况的自然反照,即周敦颐所说的“静虚动直”,也可以用程颢所说“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来描述。圣人如果停留于“乐道”,则他和道、主观和客观还是分离的;圣人以己为乐,是因为他已经和道合为一体,乐的主体和乐的客体已经结合,圣人所乐的正是存在的这种状态。

  新的儒家的这种看法也反映于对上面第三段《论语·先进》引文的解释。朱熹对这段话解释说:“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论语集注》卷6)

  在第二十章里我曾谈到,风流的主要特性在于心超脱于万物的畛别之上,率性而行,自事其心,不求取悦于人。在朱熹看来,曾点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快乐,因为他实践了风流的真精神。从朱熹的这番话里,我们也能体会到新的儒家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气息。前面我曾说过,新的儒家从名教中寻求快乐;同时,还要看到,新的儒家并不把名教和自然对立起来,而是把名教看做自然的发展。在新的儒家看来,这乃是孔孟思想的真谛。

  新的儒家是否成功地实践了他们自己的思想主张呢?是的,他们确实这样实践,并且获得了成功。下面的两首诗,第一首的作者是邵雍,第二首的作者是程颢。从诗中可以看出,邵雍是一个快乐的人。程颢称他为“风流人豪”。他把自己的住所命名为“安乐窝”,自号“安乐先生”。下面这首诗的题目是《安乐吟》:

  安乐先生,不显姓氏。

  垂三十年,居洛之涘。

  风月情怀,江湖性气。

  色斯其举,翔而后至。

  无贱无贫,无富无贵。

  无将无迎,无拘无束。

  窘未尝忧,饮不至醉。

  收天下春,归之肝肺。

  盆池资吟,瓮牖荐睡。

  小车赏心,大笔快志。

  或戴接篱,或著半臂。

  或坐林间,或行水际。

  乐见善人,乐闻善事。

  乐道善言,乐行善意。

  闻人之恶,若负芒刺。

  闻人之善,如佩兰蕙。

  不佞禅伯,不谀方士。

  不出户庭,直际天地。

  三军莫凌,万钟莫致。

  为快活人,六十五岁。

  (《伊川击壤集》卷14)

  程颢的诗,题为《秋日偶成》: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明道文集》卷1)

  达到这种精神境界的人堪称是英雄,因为他们是不可征服的。但他们不是通常的所谓“英雄”,而是“风流人豪”。

  也有些新的儒家批评邵雍过分夸张了自己的快乐;但对于程颢,则没有这样的批评。我们总算找到了中国式浪漫主义(风流)和古典主义(名教)结合的最美好的实例。

尒説书网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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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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