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书网>剧本其他>宫本武藏·剑与禅>宫本武藏 水之卷-2
  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①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①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

  “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中,有一人穿过街灯,跑向斗笠店。

  一会儿,斗笠买来了。

  “这样戴着,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清十郎把脸遮住,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藤次在后面说道:

  “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师父,这样更风流倜傥!”

  其他的人也帮腔说道:

  “娘儿们都从窗口看着您喔!”

  事实上,这些人说的也不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颀长,穿戴的全是绫罗绸缎,年约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确实有名门子弟的气质。

  走着走着,不少娘儿们从一间间浅黄的短帘,或是红贝壳色的格子门里,像笼中鸟般啁啾个不停:

  “进来呀!美男子。”

  “假正经的斗笠先生!”

  “进来坐一下吧!”

  “把斗笠掀开,让我们看看您的脸呀!”

  清十郎更加装模作样。虽然,弟子祇园藤次怂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钱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来就是个大少爷。所以,多少有几分虚荣。弟子们的逢迎吹捧,还有妓女们的莺声燕语,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此时,从一间茶店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

  “咦?四条的小师父,不行喔!您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喔!”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藤次!为何那娘儿们知道我是吉冈的长子呢?”

  说完,停在那格子门前。

  “奇怪?”

  藤次看看格子门内白皙的笑脸,又看看清十郎,说道: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什么呀?什么事?”

  同伴们故意起哄。

  藤次要制造游乐的气氛,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他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呢!我们家的小师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儿很要好了!”

  他指着她,那妓女立刻说道:

  “没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夸张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

  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但还是故意说道:

  “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娘儿们还是猜出您是四条的小师父?您不觉得奇怪吗?各位!你们不认为奇怪吗?”

  “真奇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是,不是。”

  那妓女把一张白粉脸靠到格子门上。

  “喂!各位弟子们,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呢?”

  “哦!你的口气真大。你说,怎么认出来的?”

  “暗茶色的羽织①,是四条武馆众武家最喜欢的衣服。而顶顶有名的吉冈染,连这条花街都很流行呢!”

  “但是,谁都可能穿吉冈染,不只有小师父穿啊!”

  “可是上面有苎环家徽呀!”

  “啊!这不行!”

  趁清十郎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时,门内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总是要藏头露尾。伤脑筋!伤脑筋!”

  藤次对清十郎说:

  “小师父,事情到这地步,除了上这家,别无他法了。”

  “随便了。倒是先叫她放开我的袖子吧!”

  他一脸的为难。

  “你这娘儿,小师父说要上你这家,放手吧!”

  “真的?”

  妓女终于放开清十郎的袖子。

  大伙儿拨开那家的门帘,一拥而入。

  这里也是匆忙搭盖的简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间里,胡乱地装饰着低俗的图画和花。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快拿酒来。”

  有人摆架子说道。

  酒一拿来———

  “上菜!”

  又有人喊道。

  菜上来了,有个精于此道、地位跟藤次相当的、名叫植田良平的人故意怒斥道:

  “还不快点叫娘儿们出来!”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要叫娘儿们出来,太好了!植田老要发威喽!快叫娘儿们!”

  大伙儿学他的口气。

  “谁说我老了?”

  良平老握着酒杯,斜眼瞪着那群年轻小伙子。

  “没错,虽然我在吉冈门是老前辈了,但鬓毛还是这么黑喔!”

  “跟斋藤实盛一样,是染的吧!”

  “是哪个家伙?说话也不看场合。到这里来,罚一杯!”

  “走过去太麻烦了,把酒杯丢过来!”

  “丢去喽!”

  酒杯飞过去。

  “还给你喽!”

  又飞回来。

  “来呀!谁来跳舞?”

  藤次说道。

  清十郎也有点飘飘然。

  “植田,你越来越年轻了。”

  “心领了。你说我年轻,那我不得不跳舞了。”

  大家以为他到走廊去,没想到他拿了侍女红色的围裙,绑在头上,还插上梅花,扛着扫把。

  “嘿哟,各位,我要跳舞。藤次,你替我唱歌吧!”

  “好好,大家一起唱吧!”

  有人用筷子敲盘子,有人用火钳敲火盆。

  竹篱笆竹篱笆

  越过竹篱笆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长袖子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大家拍手叫好。妓女们也敲敲打打接着唱:

  昨日之人

  今日已不见踪影

  今日之人

  明日即无影无踪

  我们没有明日

  把握今日谈恋情

  在另一个角落,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盛酒器:

  “你不喝吗?这等好酒。”

  “谢了!”

  “这哪算武士?”

  “什么?好,我喝,你也得喝喔!”

  “没问题。”

  大伙儿牛饮似地比赛喝酒,大口大口猛灌,直到喝不下的酒从嘴角流了出来。

  最后,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也有人眯着眼,盯着喝酒的同伴;还有人平时就已骄傲自大,这会儿更气焰嚣张地说:

  “除了咱们京八流的吉冈老师之外,天下还有谁懂剑?如果有,在下想先睹为快呢!……哈、哈、哈!”

  有个男人坐在清十郎旁边,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嗝打个不停,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看小师父在这里才故意拍马屁。天下的剑道,不只是京八流!还有,吉冈一门也不是第一的。你看,光是京都这一地,黑谷就有从越前净教寺村出来的富田势源一门;北野有小笠原源信斋;白河则住着未收弟子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

  “那又怎么样?”

  “所以妄自尊大是行不通的。”

  “这家伙……”

  被泼冷水的男人,站了起来:

  “哼!你给我出来!”

  “我吗?”

  “你身为吉冈老师的门下,竟然看不起吉冈拳法流?”

  “我没有看不起。先师在世时,身为室町将军老师,任职于兵法所,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但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了。志于武道的人士风起云涌。不只京都,江户、常陆、越前、近畿、中国,连九州边境都出现不少名人高手。我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吉冈门的拳法老师很有名,就自我陶醉,认为现今的小师父及其弟子都是天下第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难道不是吗?”尒説书网

  “不行!自己是兵法家,却畏惧他人,真是个胆怯的小子。”

  “不是畏惧,我是要告诫你,不要太骄傲。”

  “告诫?……你有什么能力可以告诫别人?”

  说完,挺出胸膛。

  对方一掌打在杯盘上。

  “跟我铆上啦?”

  “铆上了,又怎么样?”

  祇园和植田两人急忙劝架:

  “别冲动嘛!”

  又替双方打圆场。

  “好了,好了。”

  “知道啦!我了解你的心情。”

  两人极力当和事佬,劝他们继续喝酒。但是一个怒吼得更大声,另一个则攀着植田的脖子,说道:

  “我真的是为吉冈一门着想,才直言不讳。如果大家都像那马屁精一样,先师的拳法老师之名,也会荒废掉的……会荒废掉啊……”

  说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妓女们见状想逃开,不想慌乱中踢翻了鼓及酒瓶。

  “你们这些娘儿们!臭娘儿们!”

  那人骂着,想到别的房间去,没想到走到走廊便体力不继,用两手撑着,脸色苍白,朋友连忙为他拍背。

  清十郎没醉。

  藤次很会察颜观色。

  “小师父,您一定感到很没趣吧?”

  他轻声问道。

  “这些家伙,这样才高兴吗?”

  “的确很扫兴。”

  “酒喝得真无聊。”

  “小师父,换一家比较安静的地方,怎么样?我陪您去。”

  这一来,清十郎像得救一样,马上接受藤次的提议。

  “我想去昨夜那一家。”

  “艾草屋吗?”

  “是的。”

  “那里的确很有茶屋的气氛。我早就知道小师父喜欢那家艾草屋,没想这些猪头猪脑也跟了过来,碍手碍脚的,所以才故意找这家便宜茶馆。”

  “藤次,我们偷偷走吧!其他的交给植田去处理。”

  “您假装上厕所。我随后就来。”

  “我在门外等。”

  清十郎摆脱这些同伴,巧妙地溜了出去。

  2

  一个半老徐娘,正披散着刚洗完的头发,踮着白皙的脚跟,努力将被风吹熄的灯笼重新挂回原处。那举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着灯影和黑发,摇曳生姿。二月凉爽的晚风,透着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帮你挂吧!”

  不知是谁突然从后面出声道。

  “哎呀!小师父。”

  “你等一等!”

  来到身旁的不是小师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园藤次。

  “这样挂可以吗?”

  “劳驾您了!”

  藤次看看写着“艾草屋”这三个字的灯笼,觉得不正,又重新挂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里从来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和勤劳。自己开窗子,拿坐垫,非常勤快。

  “还是这里悠闲。”

  清十郎一坐下就这么说。

  “安静多了!”

  “我来开门吧!”

  藤次又开始动手做事了。

  狭窄的走廊围着栏杆。栏杆底下,高濑川的流水潺潺流过。从三条的小桥往南走,分别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来是昏暗的寺街,然后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关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们被砍头后葬身的恶逆冢,就在这附近。

  “女人们不快点来,就显得太冷清喽……今夜好像没别的客人嘛!阿甲这娘儿们在做什么?连茶都还没上。”

  藤次的个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径自走到通往内屋的细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着泥金画的茶盘,衣袖上系着铃铛。

  “噢!是朱实呀!”

  “别把茶打翻了!”

  “茶没关系啦!你喜欢的清十郎先生来了,为何不早点出来?”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来,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妆。”

  “什么?这么晚才化妆?”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谁来了?”

  “谁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朱实进入房间。

  “欢迎大驾光临。”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没注意到她进来。

  “啊……是你呀?谢谢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点腼腆。

  朱实从架子上拿下一支陶制的烟管,放到一个类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师您抽烟吗?”

  “烟?最近不是禁烟吗?”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帮您点烟。”

  朱实从镶着螺钿的华丽小箱子里拿出烟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进陶制烟管的口里。

  “请用。”

  她把烟嘴递到清十郎面前。

  他抽烟的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好辣!”

  “呵呵呵!”

  “藤次到哪里去了?”

  “在娘的房间吧!”

  “那家伙一定喜欢阿甲。藤次经常瞒着我来这里,是不是?”

  “我说得没错吧?”

  “您真讨厌。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你娘对藤次也有点意思吧?”

  “那种事我不知道。”

  “没错吧!一定是这样……这不刚好吗?两对恋人,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清十郎脸上的表情还是正经八百,自己的手却已经盖上了朱实的手。

  “讨厌!”

  朱实用力推开他的手。

  被这么一推,清十郎更加欲火中烧。朱实正要起身,清十郎却顺手紧抱她娇小的身躯。

  “要去哪里?”

  “不要,不要……放开手!”

  “嘿!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来。”

  “不拿酒也没关系。”

  “娘会骂我的。”

  “阿甲呀!正在跟藤次谈心呢!”

  他的脸紧贴着朱实埋在衣领下的脸颊,这使得她双颊火热,死命地转向一旁:

  “来人呀!娘!娘!”

  朱实真的大叫了起来。

  清十郎才一松手,朱实拽着袖口的铃铛,像小鸟般逃到后面去了。她的哭声杂和着里屋一角的笑声。

  “啐……”

  清十郎有些尴尬,有些寂寞,又有点苦涩,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要回去了!”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走到走廊。带着一脸不悦,正要走出去。

  “咦?清老师!”

  阿甲见状,急忙抱住他。现在她已梳好头,化好妆了。

  阿甲抱着他,并大声地喊藤次。

  “别这样!别这样!”

  好不容易让他坐回原来的位子。阿甲立刻为他倒了一杯酒,安抚他的情绪。藤次则把朱实拉了出来。

  朱实看到清十郎面色凝重,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快替清老师倒酒!”

  “是。”

  朱实端起酒壶。

  “她就是这副德行。为什么我这女儿老是像个小孩呢?”

  “这样才好呀!像含苞的樱花。”

  藤次也在旁坐下。

  “可是,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呀!”

  “二十一吗?看不出有二十一了。她长得这么娇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朱实像小鱼一般,表情活泼地说道:

  “真的吗?藤次先生。好高兴!真希望能一直十六岁。因为我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美好的事。”

  “什么事?”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在十六岁的时候。”

  她抱着胸。

  “我那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关原之战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脸,说道:

  “别叽叽喳喳的,尽说些无聊话。去拿三弦琴来!”

  朱实嘟着嘴,站起身来。随后弹的三弦琴,与其说是满足客人的娱乐需要,不如说是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

  太美了今宵

  要是阴天的话就让云遮住吧

  遮住那泪眼相对的明月

  “藤次先生,您知道这首歌吗?”

  “知道!再来一首。”

  “真想弹一整个晚上呢!”

  在黑暗中

  也不会迷路的我

  唉呀却让他迷惑了

  “哦!这样你确实已经二十一岁了。”

  清十郎一直用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突然说道:

  “朱实,喝一杯!”

  他便递了一杯酒给朱实。

  “好,我喝。”

  她一点也没推辞,干了一杯。

  “好!”

  朱实立刻把杯子还给清十郎。

  “你酒量好像不错!”

  清十郎又斟了一杯。

  “再喝一杯。”

  “谢谢!”

  朱实没放下杯子。酒杯似乎太小了,换成大杯,可能也还无法尽兴呢!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有张尚未被男人碰过的红唇,还有一双小鹿般羞涩的明眸。但是,这女人到底把酒喝到哪里去了呢?

  “不行呀!我这女儿喝多少也不会醉。还是让她弹琴好了!”

  阿甲说道。

  “有意思!”

  清十郎兴致高昂地倒酒。

  藤次眼看情形不太对,有点担心。

  “您怎么了?小师父今夜喝多了。”

  “没关系。”

  果然不出所料,清十郎没完没了。

  “藤次,我今夜搞不好回不去了!”

  说完又继续喝。阿甲又附和着他的说法:

  “好啊,想在这里住几天都可以。对不对?朱实!”

  藤次使个眼色,悄悄把阿甲拉到其他房间,小声地对她说,这下子伤脑筋了,你看清十郎那痴心的样子,不管如何,一定要朱实点头。朱实怎么想并不要紧,倒是你这个母亲的意见比较重要。两人认真地商量,看看要付多少钱。

  “这个嘛……”

  阿甲在黑暗中,用手指撑着浓妆艳抹的脸颊,仔细思考着。

  “怎么样?”

  藤次膝盖靠过来。

  “这事不错吧!他虽是个兵法家,但是现在吉冈家里可说是家财万贯。再怎么说,上一代的拳法师父长久以来都是室町将军的老师。弟子的人数也是天下第一。而且清十郎尚未娶妻,不管如何,这不是一桩坏事啊!”

  “我也这么想。”

  “只要你同意,她不会有什么意见的。那么,今夜我们两人都住在这里喽!”

  这房间没灯火,藤次不客气地抱住阿甲的肩膀。这时,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啊?有其他客人吗?”

  阿甲默默点头。然后用她那湿润的嘴唇,靠到藤次耳边说道:

  “待一会儿再来……”

  这对男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清十郎已经烂醉如泥,藤次也在另一间房里睡了。说是睡,其实藤次根本无法成眠,心里一直等着半夜阿甲的造访。然而,到了天亮,后面房里仍然静悄悄的,藤次和清十郎的房间,连衣服的磨擦声都没有。

  藤次很晚才起床,一脸的臭相。清十郎则比他早起,在靠河的房间又喝了起来。阿甲和朱实坐在一旁,毫无异状。

  “那么,您要带我们去喽?一定喔!”

  他们好像在约定什么事。

  原来四条的河岸正在上演阿国歌舞伎,他们正提到这件事。

  “好,一起去吧!你们先打点一下酒菜。”

  “还有,也要先洗个澡吧!”

  “好棒喔!”

  今早,只有阿甲和朱实这对母女特别兴奋。

  最近,出云巫子的阿国舞蹈风靡了整个城镇。

  有不少人模仿这个舞蹈团,自称女歌舞伎,在四条的河岸架了好几家台子,竞逐奢华风流,舞码有大原木舞、念佛舞、侠客舞等等,各舞团都在显示自己独创的特色。

  佐渡岛右近、村山左近、北野小太夫、几岛丹后守、杉山主殿等等,很多取了男性艺名的艺妓,女扮男装,进出贵人官邸,也是最近才有的现象。

  “还没准备好吗?”

  时间已过中午。

  阿甲和朱实为了去看女歌舞伎,正仔细地化妆。清十郎等得累了,脸又拉了下来。

  藤次为了昨晚的事,还在生气,也不献殷勤了。

  “带女人去是没关系,但是出门的时候,还要讲究什么发型啦,腰带啦,对男人来说,真是太麻烦了。”

  “真不想去了!”

  清十郎望着河川。

  他看到三条小桥下方,有女人在晒衣裳;桥上有人骑马通过。清十郎想起了武馆练习的情景,耳边响起木刀、还有枪柄互击的响声。众多子弟今天没看到自己的踪影,不知会说什么。弟弟传七郎也一定会责怪自己。

  “藤次,回去吧!”

  “事到如今,您怎么这么说……”

  “可是……”

  “已经让阿甲和朱实这么开心了,这下子她们会生气喔!我去催她们快一点。”

  藤次走出房间。

  他看到房间里散落着镜子和衣裳。

  “咦?她们在哪里呀?”

  也不在隔壁房间。

  藤次来到了一间采光不是很好的房间,那里散发着棉被阴湿的味道。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房间也打开来看。

  有人劈头一声怒吼:

  “谁?!”

  他不觉退了一步。仔细一看,房间有点昏暗,简直无法跟前面的客厅相比,破旧的榻榻米潮湿不堪。他看到有个全身上下充满流氓气的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浪人躺在那里,没入鞘的大刀直接横放在肚皮上。他全身呈“大”字型,肮脏的脚底正好对着门口。

  “啊……在下太莽撞了,您是这儿的客人吗?”

  藤次刚说完———

  “我不是客人!”

  那个男人面向天花板,躺着怒吼。

  一阵酒臭味从那人身上传来。虽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但藤次知道绝不能惹他。

  “哎呀!失礼失礼。”

  藤次正要离开。

  “喂!”

  对方突然跳起来叫住他。

  “把门关上!”

  “是。”

  藤次忍气吞声,顺从地关上门。在浴室旁的小房间里,替朱实梳好头发的阿甲,就像哪一家的贵妇似的,盛装打扮,随后出现在这间房里。

  “亲爱的,在生什么气呀?”

  阿甲用责备小孩的语气说道。

  朱实从后面问道:

  “又八哥哥要不要去?”

  “去哪里?”

  “去看阿国歌舞伎。”

  “呸!”

  本位田又八像吐口水般,歪着嘴唇对阿甲说:

  “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仔细化妆打扮的一身盛装———女人们陶醉在出门的喜悦里。可是被又八这么一说,心情被破坏无遗。

  “你说什么?”

  阿甲眼冒怒火,问道:

  “我跟藤次先生,哪里不对了?”

  “谁说不对了?”

  “刚才不就说了吗?”

  “……”

  “一个大男人———”

  阿甲瞪着这个满脸灰暗,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道:

  “只会嫉妒,真令人厌恶!”

  接着突然转头。

  “朱实!别管那个神经病了,我们走吧!”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裳。

  “你说神经病是什么意思?你背叛老公还说我是什么神经病?”

  “你干什么?”

  阿甲把他甩开。

  “当丈夫的就要有个当丈夫的样子,做给我们瞧瞧嘛!你以为你在吃谁的呀?”

  “什……什么……”

  “从江州出来以后,你有没有赚过一文钱?还不是靠着我和朱实两人过日子———你只会喝酒,每天醉生梦死,还有资格抱怨吗?”

  “我不是说过,为了养家,即使是搬石头的工作我也愿意做啊!但你却说你不要粗茶淡饭,不要过贫穷的生活。不让我做事,自己却喜欢做这种卖笑行业。———别干了!”

  “什么别干了?”

  “这种生意啊!”

  “洗手不干,明天吃什么?”

  “即使是去搬石头盖城墙,我也可以养家。养两三个人算什么!”

  “如果你那么喜欢搬石头、拖木材的话,那就自己出去,自己过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不是很好吗?你呀!骨子里就是一个作州的乡巴佬,去做粗活比较适合你吧?我不会勉强你留在这个家的。怎么样?不喜欢的话,随时请便———”

  在又八充满懊恼的泪水面前,阿甲走了,朱实也走了。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又八仍愣愣地盯着远方。

  又八的眼泪如沸腾的开水,潸然落在榻榻米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那时,在关原之役中负伤崩溃的自己,藏匿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沉浸在人情的温暖里,就像重拾生命一般。然而实际上这跟落在敌人手中并无两样———堂堂正正被敌人抓去,关入军门,跟当多情寡妇的慰藉物,从而失去男人价值、闷闷不乐地在阴影下受人奚落和侮辱相比,到底哪个更幸福?阿甲犹如吃了仙桃,青春永驻,充满无止境的性欲,虚伪卑劣,她竟然在男人重生的歧路上,如此对待他。

  “畜牲!”

  又八身体颤抖着。

  “畜牲婆!”

  泪水湿透了衣服,他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回宫本村呢?为什么不回到阿通的怀抱呢?

  宫本村有他的母亲。还有姐夫和姐,还有住在河原的叔叔。———大家都充满温情!

  阿通所住的七宝寺,今天钟也照常在响吧!英田川的水,现在仍然流着吧!河原现在也该是鸟语花香的春天了!

  “笨蛋!笨蛋!”

  又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我是大笨蛋!”

  阿甲、朱实、清十郎、藤次———昨夜流连忘返的两个客人和母女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哦!春天了!”

  “马上就要三月了呀!”

  “听说江户的德川将军家三月要上京。你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不行,不行。”

  “关东的武士们不喜欢玩乐吗?”

  “他们很鲁莽的……”

  “……娘,你听!是阿国歌舞伎的音乐声……我听到钟声,还有笛子的声音。”

  “哎———这孩子,老讲这些话,魂都飞到戏院子里去了!”

  “可是……”

  “你还是先去帮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师父,你们这一对可真配呀!”

  “讨厌!……藤次先生!”

  朱实一回头,阿甲赶紧将衣袖下被藤次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

  ———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从又八的房间一旁流过。

  房间和道路只隔着一层窗户。

  “……”

  又八的眼神充满了恐怖,他从窗户看着他们离去。自己简直就是戴绿帽的乌龟!他心里充满了嫉妒。

  “这算什么呀?”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脑子!气死我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我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紧咬着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一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又八又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

  他尝到愤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眼前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是个讨厌鬼、神经病,所有骂他的话,一到深夜就都变成玩笑———那女人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朱实。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朱实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没这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宫本村的又八,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满泥土味的、在乡下答应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以前他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来的时候,阿甲脸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自己的心里嫉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他悔恨的眼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宫本村,应该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这里呼唤。那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后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来自但马的、叫宫本武藏的武术修行者来到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宫本?”

  3

  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凶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踪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准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武藏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①,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托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对!

  众人都有受辱的感觉。在当时的社会中,除了农、工、商之外的阶层,他们平常最重视的莫过于“耻辱”这件事,如果受了耻辱,甚至随时都愿意以死雪耻。当时的掌权者,因为战乱不断,还没拟出太平时期的政纲,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备的法令治理世间。虽然如此,士人阶层注重耻辱的风气仍然鼎盛,农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动自发地尊崇此风,还影响社会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够弥补法令的不足。

  吉冈一门上下,总算尚知羞耻,还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颜无耻。所以,当他们从一时的狼狈和失败中苏醒时,脑子里立刻燃起怒火———

  这是家门之耻。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馆内。

  他们团团围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显得毫无斗志。昨夜的疲倦,还留在眉宇之间。

  “那个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系上皮制的束袖带,一面问门人拿出两把木剑,他选了一把,用右手握住。“他说要等您回来,我们只好照他的意思,让他在房间等着。”有个人指着庭院对面书房隔壁的小房间。

  “叫他过来。”

  清十郎干涸的嘴唇迸出了这句话。

  他准备接见那个人。他坐上武馆的师父用椅,用木剑拄着地。

  “是。”

  三四个人回答,立刻在武馆旁穿上草鞋,沿着庭院,跑向书房的走廊。祇园藤次及植田等资深门徒,突然抓住他们的袖子,说道:

  “等一等,别贸然行事。”

  然后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些悄悄话,清十郎离得稍远,听不到内容。只看到以吉冈家的家人、亲戚、资深门人为中心,挤满整个休息室,分成好几组,头靠着头,对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

  ———虽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结果。有一大批为吉冈家着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实力的人认为,把在里面的无名浪人叫出来,在此无条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经有几个死者及伤者,万一连清十郎也败给他,将是吉冈家的致命伤,实在太冒险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在的话,就没这些顾忌了。但是,很不巧传七郎从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武术的天分上比哥哥好,但是因为他身为次男,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一直过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说要和朋友到伊势,没说明归期就出门了。

  “附耳过来。”

  藤次终于走到清十郎身边,不知耳语些什么。清十郎脸上出现难堪的受辱神色。

  “偷袭?”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气地说:

  “如果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声岂不扫地。世人会说我惧怕一个武功平平的乡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胜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断清十郎强装出的坚毅言词,说道:

  “交给我们就好了,我们来处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认为我清十郎会败给那个叫武藏的人?”

  “不是这样,大家都认为,一个不起眼的敌人还要由小师父出面,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向外界宣扬的事……再说,如果让进了网的鱼给溜走了,这才是家门之耻,也会被世人所取笑。”

  藤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来聚集在武馆的人,已减了一大半———他们像蚊子般静悄悄地分散到院子、内室,有的则从玄关绕回后门去。

  “啊!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小师父!”

  藤次呼的一声把灯火吹熄。然后解开系刀的带子,把袖垂绑上去。

  清十郎依然坐着,眼看着这一切,内心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可一点也不愉快,因为这表示自己的能力被轻视了。清十郎想到自从父亲死后,自己就一直偷懒,心情非常沉重。

  ———那么多的门徒和家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武馆里只剩他一人。整个宅第充满了无声的阴暗和湿冷的气息,就像在井底一般。

  清十郎按捺不住,终于站了起来,从窗户窥视门外动静。除了武藏所在的房间有灯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门里的灯火,不时闪动着寂静的光芒。

  屋檐下、走廊,还有隔壁的书房,除了这间映着微弱灯影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无数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过来。

  大家屏住气息,暗握着刀刃,聚精会神地倾听房内的动静。

  “……”

  奇怪了?

  藤次犹豫不前。

  其他的门徒也停住脚步。

  ———宫本武藏这个名字,虽然在京都里连听都没听过,但他武功的确高强。现在为何会按兵不动?只要他懂一点兵法,不管多么擅长忍耐,也不会对已迫近到室外的敌人无动于衷的。从兵法的角度来看,在现今的世间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个月赔一条命也不够。

  ———是不是睡着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等得太久,就这样累得睡着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出人意料,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这边的动静,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故意不剪烛花,等敌人一来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能是这样……不,就是这样!

  这一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自己的杀气先打倒自己人了。因为大家都在担心不知谁会先牺牲!藤次考虑到这点,所以清清喉咙叫道:

  “宫本氏!”

  他在格子门旁边故作轻松状,说道:

  “让您久等了。想请您出来见个面……”

  可是仍然寂静无声。藤次更加确定,敌人一定有所准备。

  别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后砰———的一声踢翻纸门。

  结果,本来应该立刻跳进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识地往后倒退。那扇纸门倒在离轨道两尺左右的地方,断成两截。冲呀!有人大喊。这一来,大家才一起冲进去,震得四面的门墙咔咔作响。

  “咦?”

  “他不在!”

  在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声音突然变得神勇起来了。

  “根本不在嘛!”

  刚才门徒拿烛台来的时候,他还端坐在房间里。那张坐垫还在,火盆也还在,送来的茶水没喝,已经凉了。

  “逃走了!”

  有一人到走廊告知在庭院里的人。

  这一来,从院子暗处或地板下,不断冒出人影来,大家都跺着脚,直骂看守的人太疏忽大意。

  看守的门人都异口同声辩解。他们看到他曾上一次厕所,回房间后就没再出来了。大家都说武藏绝对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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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页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剑与禅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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