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书网>剧本其他>宫本武藏·剑与禅>宫本武藏 水之卷-6
  啊哈!到底是个粗人。

  不由得把他当作尚未学成的小学徒,开始有些轻视他了。

  武藏只喝了三四杯,已经满脸通红,就像烧热的铜一样。他感觉有些困窘,频频用手压住脸颊。

  他的样子就像个少女,引得四高徒忍不住发笑。

  “能不能谈一下您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新阴堂是上泉伊势守老师住在此城时,特别为他盖的别室,所以跟剑法的渊源十分深厚。在这里恭听武藏阁下的解说,是最适合不过的。”

  “该怎么说呢?”

  武藏只好这么回答:

  “感觉就是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武藏一心只想抓住接近石舟斋的机会,跟他比武,想让一代兵法宗师臣服于自己的剑下。

  想在自己的头冠上,加上一颗耀眼的胜利之星。

  ———武藏来过,武藏又走了。

  他想在这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炽热的血气,因为这份野心而在武藏浑身上下燃烧着,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夜晚寂静无声,客人亦保持沉默。短檠上的火光,像乌贼一样,不时吐出一阵黑烟。晚风徐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蛙鸣声。

  庄田和出渊相视而笑。武藏刚才讲的———

  要是勉强要我表达,只有拿刀跟我比划比划了!

  他的语气虽然平稳,但很明显向他们挑战。出渊和庄田在四高徒当中年纪较长,很快就察觉到武藏的霸气。

  小子!你说什么大话?

  他们对武藏的幼稚,只能如此在心里抱以苦笑。

  他们天南地北聊个不停。谈剑、谈禅、谈各国的传说,尤其是谈到关原之役时,出渊、庄田、村田与三等人,都曾随主人出征,当时武藏和他们分属敌对的东、西军,所以特别有话聊。不但主人这边觉得有趣而喋喋不休,武藏也是兴致勃勃。

  时间在闲聊中飞逝———

  错过今夜,再也没有机会接近石舟斋了!

  武藏正陷于这般苦思,对方开口道:

  “客人,吃点麦饭吧!”

  撤下酒杯,换上了麦饭和汤。

  武藏边吃边想: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最后思忖:想来,寻常的方法一定无法接近他。就这么办!

  他只好选择一个连自己也觉得是下下策的办法,就是激怒对方,把对方引出来。但是,自己处在冷静状态下,很难激怒别人的,因此武藏开始故意大放厥词,态度无礼。可是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总是一笑置之,毫不以为意。可见这四高徒不是一般心浮气躁的浅薄之辈。

  倒是武藏有点焦急,入宝山空手而回,会令他遗憾终生的。他感到自己的底细就要被对方看穿了。

  “来吧!轻松一下!”

  饭后茶时,四高徒各自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在圆垫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

  只有武藏依然靠着柱子,最后默不作声,怏怏不乐。他不一定会赢,也许会被杀死,即使如此,没跟石舟斋交手就离开此城,他将遗憾终生。

  “咦?”

  突然,村田与三走到屋檐下,对着黑暗嘟囔着:

  “太郎吠个不停,而且叫声很不寻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原来那只黑犬的名字叫太郎。的确,从二城传来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在呼唤四周山林中的鬼魅,连狗听了都会害怕。

  15

  狗吠声久久不停,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武藏阁下!真抱歉!我去看看。您稍坐。”

  出渊孙兵卫一走,村田与三和木村助九郎也紧接着说:

  “抱歉,请在此稍候!”

  他们一一对武藏道歉,随着出渊到外面去了。

  远处黑暗中,狗吠声越来越急,好像要向主人通告什么。

  三人离去之后,狗吠声更加凄厉。摇曳的烛火使房中弥漫着些许阴森之气。

  城内的警犬发出这种异样的叫声,表示城里一定有异常情况发生。虽说现今各国已渐渐能够和平相处,但绝未放松对邻国的警戒。因为谁也不知道何时又会有枭雄崛起,一逞野心。别国的奸细更是锁定那些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城池,随时伺机潜入。

  “奇怪?”

  惟一留下的主人庄田喜左卫门也极度不安,盯着露出凶兆的短檠火焰,竖起耳朵倾听回荡在四周的阴郁吠声。

  忽然,传来一声哞———怪异的哀嚎,拖着长长的余音。

  “啊!”

  喜左卫门望着武藏。

  武藏也轻呼了一声:

  “啊!”

  同时拍了一下膝盖。

  “狗死了!”

  喜左卫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太郎被杀死了!”

  两人直觉一致。喜左卫门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出事了!”

  武藏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连忙向在新阴堂外房的小厮问道:

  “跟我来此的僮仆城太郎在那里等我吗?”

  小厮到处找了一阵,回答:

  “没看到您的僮仆。”

  武藏心里一惊,对喜左卫门说道:

  “我有些不放心,想到狗暴毙的地方去看一看,可否请您带路?”

  “没问题!”

  喜左卫门在前面带路,两人急匆匆地往外城跑去。

  出事地点就在距武馆约一百多米的地方,因为早有四五盏火把聚集在那里,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方才先离席的村田和出渊也在那里,另外闻声而来的足轻、卫兵、护卫,围成一片黑压压的人墙,发出一阵骚动。

  “啊!”

  武藏从人墙背后向火把围成的圈子中央窥探,结果令他大为惊愕。

  不出所料,挺立在那儿的正是城太郎,他全身沾满了血迹,像个小魔鬼。

  他手提木剑,紧咬牙关,喘着气,用白眼瞪着包围他的藩士们。

  他身边横躺着黑毛的纪州犬太郎,龇牙咧嘴,死相惨不忍睹。

  “?……”

  好一会儿,大家都不作声。那只狗虽然向着火把双眼圆睁,但是见它口吐鲜血的样子显然已经暴毙了。

  大家目瞪口呆,鸦鹊无声。最后终于有人呻吟般说道:

  “噢!是主公的爱犬太郎!”

  “你这小子!”

  一名家臣走到表情茫然的城太郎身边。

  “是你杀死太郎的吗?”

  咻———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挥去。城太郎敏捷地闪开。

  “是我怎么样!”

  他耸着肩大吼。

  “为什么要杀它?”

  “我有杀它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要报仇。”

  “什么?”

  面露惊讶表情的,不只是站在城太郎对面的那位家臣。

  “报谁的仇?”

  “我替自己报了仇。前天我来送信,这只狗把我的脸咬成这个样子,今晚我一定要把它杀死。我找了一下,看到它睡在那里的地板下,为求公平,我还把它叫醒,跟我正式决斗,结果我赢了。”

  他满脸通红,极力表示自己绝不是用卑鄙的手法赢得胜利。

  但是,责备他的家臣,还有在场面色凝重的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场人狗大战的胜负。他们或怒或忧,是因为这只叫太郎的警犬,是现在在江户任职的主人但马宗矩的爱犬,尤其这狗是纪州赖宣公爱犬“雷鼓”所生,宗矩特地领养回来,还附有血统证明书的名犬。现在被人杀死了,不能不追究责任,更何况还有两个领有俸禄的人专门照顾它呢!

  现在这位站在城太郎面前,脸色惨白、青筋迸露的武士,可能就是照顾太郎的武士吧?

  “闭嘴!”

  又一拳向他头上打了过来。

  这回躲不掉了,一拳打在城太郎耳边。城太郎单手捂着脸颊,像河童般的头,已经怒发冲冠。

  “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杀死了这只狗,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是为了报前几天的仇,冤冤相报这样对吗?你们大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对他来说,做这事是把生命都赌进去了。他只是要明白表示,武士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颜面受伤,搞不好他还以为别人会称赞他呢!

  因此,不管照顾太郎的家臣怎么骂他、怎么生气,他一点都不惧怕。反而对他们无理的责骂,感到愤恨不平,极力反驳。

  “啰嗦!虽然你是个小孩,但应该分得出人和狗的不同。向狗报仇?哪有这种事?我一定要用你对待狗的方式杀了你。”

  他一把揪住城太郎的衣襟,第一次抬眼望向周围的人,争取大家的支持,仿佛在向大家宣告,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

  众藩士们默默点头。四高徒虽然面有难色,却没吭声。

  连武藏也保持沉默。

  “快!小鬼!叫汪汪!”

  对方揪着城太郎的领子,转了两三圈,趁他昏头转向,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照顾爱犬太郎的家臣,拿着木棒,对着他打了下去。

  “喂!小鬼!我要代替狗,像你打死它一样打死你,起来!快学狗汪汪叫,过来咬我呀!”

  城太郎似乎一下子无法站起来,咬紧牙关,单手撑着地面,然后拄着木剑,慢慢把身体撑了起来。他虽然是个小孩,但是瞪着眼睛犹似决心一死,河童般的红毛倒竖,表情凄厉。

  他真的像狗一样,怒吼了一声。

  这不是虚张声势。

  他坚信: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没有错!

  大人生气,有时还会自我反省,但是小孩一生起气来,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安抚得了他。再加上对方拿着木棒,更让城太郎燃烧得像个火球。

  “杀呀!你杀杀看!”

  他散发出一点也不像小孩的杀气,如泣如诉地嚷着:

  “去死吧!”

  木棒一声呼啸。

  这一击,城太郎准没命。锵———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武藏神情冷淡,直到此刻还一直双手环抱,在一旁静静观看。

  咻———城太郎手上的木剑飞向空中。几乎丧失意识的他,用木剑接下了第一击,结果当然是木剑从被震麻的手中飞了出去。

  “你这畜生!”

  城太郎喊着,扑上去咬住敌人的腰带。

  他用牙齿和指甲,死命地攻击对方的要害,对方的木棒因此两次挥空。那个人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在欺侮一个小孩。而城太郎的表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凄厉,张牙咬住敌人的肉,舞爪抓住敌人的衣襟。

  “臭小子!”

  城太郎背后出现了另外一支木棒,对着他的腰就要打下去。这时候,武藏终于松开手腕,动作快速,一瞬间就穿过宛如石墙般的人群。

  “卑鄙!”

  大家看到两只木棒和它们的主人,在空中转了一圈,像个球似的滚到十二尺远的地方。

  接着武藏一面骂道:

  “你们这些无赖!”

  一面抓住城太郎的腰带,把他高举到自己头上。

  接着又对着迅速重新捡起木棒的家臣说道:

  “一切经过我都看到了,你们有没有问过呢?他是我的僮仆,你们是要向这小孩问罪,还是向我这个主人兴师问罪呢?”

  那名家臣声嘶力竭地嚎叫道:

  “不用说,当然是向你们两个问罪。”

  “好!那就主从二人跟你们打,接住!”

  话声甫落,他揪住城太郎的身体往对方身上用力掷去。

  周围的人,从刚才就一直纳闷:

  他是不是疯了,把自己的僮仆举得高高的,到底要干什么?

  大家瞪着武藏,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忽然,他双手把城太郎从高处向对方丢去。

  “啊!”

  人群立刻闪开,混乱地向后退了几步。

  原来是拿人打人。大家看到武藏这胡乱且令人意外的做法,都倒吸一口冷气。

  被武藏用力掷出的城太郎,宛如从天而降的雷神之子,手脚都紧紧蜷缩成一团,往闪避不及的对方怀里撞了过去。

  “哇!”

  那个人好像下巴脱臼了一般,发出一声怪叫:

  “嘎!”

  那人的身体吃不住城太郎的重量,就像被锯断的树干一样,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

  不知是倒地的时候后脑勺撞到了地面,还是宛如石头般的城太郎撞断了他的肋骨,反正发出了一声“嘎!”之后,照顾太郎的那位家臣立刻口喷鲜血。而城太郎则在他胸膛上打了个滚,像个皮球似的滚到三米开外的地方。

  “你竟然敢动手?”

  “是哪里来的浪人?”

  这回不管是不是照顾太郎的人,围在四周的柳生家家臣异口同声骂了出来。很少人知道他是应四高徒之邀,进城做客的宫本武藏。看到眼前情形,难免要个个怒发冲冠,杀气腾腾了。

  “我说———”

  武藏重新面对他们:

  “各位!”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他神情凄厉,捡起城太郎刚才掉落的木剑,拿在右手上,说道:

  “僮仆之罪即主人之罪!我将承担一切惩罚。只是,你们应该将城太郎视为光明磊落拿着剑的武士,和他决斗岂能像杀狗一样,拿木棒打他!我要跟你们一较高低,在此先做声明。”

  这不但不是在认罪,显然是要挑衅。

  要是武藏代替城太郎道个歉,努力安抚藩士们的情绪,或许事情还能圆满解决。而且,一直没表示意见的四高徒也可能会说:

  “算了、算了,不要追究了!”而担任双方的和事佬。

  但是,武藏的态度却背道而驰,巴不得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庄田、木村、出渊等四高徒,都皱着眉,心中暗忖:

  “奇怪了!”

  他们退到一旁,用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武藏不放。

  当然,武藏粗暴的言论,不只四高徒,其他人也都愤怒不已。

  除了四高徒,柳生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人的底细,更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本来即将爆发的情绪,经武藏这么一说,更是火上加油。

  “你说什么!”

  他们对着武藏骂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

  “哪里来的奸细?把他抓起来!”

  “不,应该把他处死!”

  “别让他逃走了!”

  被吵嚷不休的众人团团围住的武藏,连同被他拉在身旁的城太郎,简直要被白刃给淹没了。

  “啊!等一等!”

  庄田喜左卫门终于开口。

  喜左卫门一叫,村田与三跟出渊孙兵卫也开口说道:

  “危险!”

  “不可妄动!”

  四高徒至此才积极出面,对大家说道:

  “让开、让开!”

  “这里交给我们。”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随后又说道:

  “这个男子似乎有什么预谋,要是一不小心上了他的当,有人受伤,我们如何向主君交代?太郎的事固然重要,但是人命关天。这次事件的责任由我们四个来承担,绝对不会给各位添麻烦,你们安心离开吧!”

  过了一会儿,这里只剩刚才在新阴堂对坐的主客人数了。

  只不过,现在主客关系已经改变,成了犯罪者和裁判的敌对关系了。

  “武藏!你的计策很不幸泡汤了———依我观察,你一定是受某人之命,不是来探小柳生城的虚实,就是来扰乱治安的,对不对?”

  四双眼睛紧盯着武藏质问。这四人当中,个个武功都已达到相当的境界。武藏把城太郎护在腋下,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不曾移动半步。然而,武藏即使现在插了翅,也难在这四个人中找到空隙飞了。

  出渊孙兵卫接着说道:

  “喂!武藏!”

  他握着刀柄,稍微向前推,摆好架式。

  “计谋被识破,自我了断是武士应具备的品格。你虽然居心叵测,但是胆敢只带着一名僮仆,便堂堂进入小柳生城,也算勇气可嘉。再加上我们也算有一夕之谊,所以———切腹吧!我们给你时间准备。让我们看看你的武士精神!”

  四高徒认为这样一切便都可以解决了。

  因为他们没禀报主君就私自决定邀请武藏,也没问他真实姓名和目的,所以急着要把这件事隐瞒过去。

  武藏当然不肯。

  “什么?要我武藏切腹自尽?我才不干这种傻事!”

  他昂然晃动肩膀,一阵大笑。

  武藏不遗余力地激怒对方,期待掀起另一场暴风雨。

  情绪不容易受波动的四高徒,终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

  语气平和,但却非常果断。

  “对你慈悲为怀,你不接受,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出渊说完,木村助九郎接着说道:

  “多言无用!”

  他绕到武藏背后,用力推着他,说道:

  “走!”

  “去哪里?”

  “牢里!”

  武藏点头向前走。

  但却是照着本城的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到哪里去?”

  助九郎立刻绕到武藏前面,张开双臂拦阻。

  “牢房不从这里走。向后转!”

  “不退!”

  武藏对紧贴在身边的城太郎说道:

  “你到对面松树下。”

  松树附近似乎已是接近本城玄关的前庭,到处是茂盛的松树,地上铺的沙子好像筛过一般,细致且闪闪发光。

  城太郎听武藏说完,立刻从他的袖下飞奔离开,躲到了一棵松树后。

  看吧!我师父又要发威喽!

  他想起武藏在般若荒野的雄姿,而他也像只刺猬,浑身汗毛直竖。

  仔细一看,只一瞬间,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孙兵卫两人已经左右包抄准武藏,架住他的双手,说道:

  “回去!”

  “不回去!”

  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说什么都不回去吗?”

  “嗯!一步也不退!”

  “哼!”

  站在武藏面前的木村助九郎终于按捺不住,拍着刀柄。较年长的庄田和出渊二人,连忙向他示意先别出手。说道:

  “不回就不回。但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贵城的城主石舟斋。”

  “什么?”

  即使是四高徒也不由得一脸的愕然。他们只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有特殊的目的,可是谁也没料到他想接近石舟斋。

  庄田又问:

  “见我们主公做什么?”

  “我是兵法修行的年轻人,想向柳生流的宗师求教。”

  “为什么不照规矩向我们提出申请?”

  “我听说宗师已不见任何人,也不再指导修行武者了。”

  “没错。”

  “果真如此,那么除了向你们挑战比武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光是一般的比武一定很难把他请出草庐。所以,在下想以全城的人为对手,在此要求会战。”

  “什么?会战?”

  四高徒目瞪口呆,反问武藏。又重新直视武藏的眼睛,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武藏两只手就这样让对方抓着,抬头仰望天空,因为黑暗中传来了啪哒啪哒的声响。

  “?……”

  四高徒也抬头仰望。只见一只鹫鸟从笠置山的暗夜中,掠过星空,停在了城内仓库的屋顶上。

  16

  “会战”这字眼,听起来非常响亮,但仍不足以表达武藏此刻的心情。

  这绝不是点到为止的小试身手,武藏才不会要求这种不痛不痒的形式。

  他说的会战,追根究底就是比武。但既然同是要赌上一个人全部的智力跟体力来决定命运的胜败,即使形式不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无异于大规模的会战。惟一的差别在于一个是调度三军,一个是调度自己的智能和体能的极限。

  这是一人对一城的会战。武藏跨出的脚跟上,充满高昂的战斗力,他自然地说出了会战两字,而四高徒心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们似乎怀疑武藏的常识水准,又一次打量武藏的眼神。当然,他们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好!有意思!”

  木村助九郎欣然接受,立刻踢掉脚上的草鞋,撩起裤子下摆。

  “会战太有意思了。虽然没有鸣钟击鼓,但还是要用参与会战的心情应战。庄田、出渊!把那小子推过来!”

  会战终于爆发了。第一个上场的木村助九郎早就想将武藏除之而后快。

  事已至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

  “好!交给你了。”

  两人同时放开武藏的手腕,用力往他背上一推。

  咚、咚、咚———

  武藏将近六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四五声巨响,往助九郎面前踉跄跌撞过去。

  助九郎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距离正好是伸手可碰到武藏跌过来的身体。

  “咔!”

  助九郎咬紧牙根,将右手肘举到脸部。然后,挥动手肘,发出咻———的一声,对着跌过来的武藏,打了过去。

  沙、沙、沙———

  剑鸣不已。助九郎的刀仿佛神灵乍现,发出铿锵的刀刃声。

  同时,听到“哇”———的一声,但这并不是武藏发出来的,而是躲在远处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吼着飞奔过来。助九郎的刀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是城太郎丢了一把沙子过来的缘故。

  但是这种时刻,一把沙子当然没什么作用。而武藏被对方一推之时,就已经算好自己跟助九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的力量,对着他的胸部猛冲过去。

  被打一拳,踉跄跌出去的速度,和趁势奋不顾身猛冲的速度,是很不一样的。

  助九郎向后退的距离,和向前进攻的距离,都因此而有了误差,于是便扑了个大空。

  两人各自退开,中间隔了十二三尺。助九郎高举大刀,而武藏正要拔刀———双方互相凝视,不动如山,只有周围的气氛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哦!这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除了庄田之外,出渊、村田二人,虽然还没有卷入战局,却好像被什么强劲的力量撞击了一下。接着,各自找了个适当位子,摆好架式。

  这家伙有两下子———他们张大眼睛,注视武藏的任何动静。

  一股逼人的寒气凝结在空气里。助九郎的刀尖,一直停在他自己黑影胸部下方的位子,一动也不动。武藏则是右肩对着敌人,纹丝不动。右肘高举,将全部的精神凝聚在仍未出鞘的刀柄上。

  “……”

  两人的呼吸,沉重得几乎可以数出来。从稍远的地方来看,武藏即将划破黑暗的脸上,好像放了两颗白色围棋,那是他的眼睛。

  精力的消耗超乎想像。双方虽然隔了一尺之远,但是环绕助九郎身躯的黑暗中,渐渐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动摇。很明显的,他的呼吸早已比武藏慌乱、急促。

  “唔唔……”

  出渊孙兵卫不觉发出呻吟,因为形势已经很明显,这是一场弄巧成拙的大祸,想必庄田和村田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人非泛泛之辈!

  助九郎和武藏的胜负,这三个人已了然于胸。虽然有些卑劣,但是在事情扩大之前,以及造成无谓的伤亡之前,一定要一举击败这个不知底细的闯入者。

  这个想法,在三个人彼此的眼神中,无言地传递着。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逼近武藏左右。忽然,武藏的手腕像绷断的琴弦,突然向后挥去。

  “呀!”

  凄厉的吼声,响彻云霄。

  响彻云霄的声音,与其说是武藏口中发出来的,不如说他整个身子犹如梵钟震动,划破四周的寂静。

  “啐!”

  对方吐了一口唾沫,四人抡起四把大刀,排成车轮阵,武藏的身体就像莲花瓣中的一点露珠。

  武藏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处在不可思议的状态中,全身的毛孔虽然好像就要喷出热血般的灼热,但是心头却冷若冰霜。

  佛家所说的红莲,指的不就是这种状态吗?寒冷的极致跟灼热的极致是同样的,非火亦非水。武藏的五体,此刻便处于这种状态中。

  沙子没继续飞过来,城太郎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不见踪影。

  ———飒飒!飒飒!

  晚风在夜色中,不时从笠置山直吹而下,好像在磨亮那些不轻易动摇的白刃,噼!噼!像磷火在风中飘闪不定。

  四对一。但是,武藏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算什么!

  他只意识到自己的血脉贲张。

  死。

  以往他总想慷慨赴死,但很奇怪地,今夜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也没想到要战胜对方!

  笠置山吹来的晚风,似乎直直吹进了他的脑袋里,脑膜就像蚊帐一样,透着凉气。而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令人生畏。

  右边有敌人,左边有敌人,前面也有敌人。但是———

  最后,武藏的皮肤变得一片湿粘,额头也冒着油汗,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心脏,急剧跳动着,外表不动如山,体内却燃烧到极点。

  刷、刷……

  左手边敌人的脚步微微擦动了一下。武藏的刀尖,像蟋蟀的触须一般敏感,早已视破对方的动静。而敌人也察觉到他的警觉,没攻进来。依然是四对一。

  “……”

  武藏了解到这种对峙对自己不利。他心中盘算着把四人的包围阵形,改成一字排开的直线形,然后一一砍倒对方。但是,对手并不是乌合之众,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可能任由武藏引导。个个严守着目前的位置。

  只要对方不改变位置,武藏绝不会出手。一个可能是拼死跟其中一人对打,或许有可能致胜。否则只能等待其中一人动手,导致四人的行动有一瞬间的误差,趁此空隙进攻了。

  真棘手!

  四高徒对武藏又多了这一层新的认识,没人敢仗着四个人,而有所疏忽。这个时候,要是仗着人多,而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武藏的大刀,一定毫不犹豫地砍向那里。

  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就连承袭柳生流精髓,体悟出庄田真流真理的庄田喜左卫门,也只能暗中思忖道:这人真不可思议!

  他只能透过剑梢观察敌人,连一尺他都无法向前进逼。

  就在剑和人,大地和天空,几乎都要化为冰霜的刹那间,意外的声音,惊醒了武藏的听觉。

  是谁?谁在吹笛?悠扬的笛声穿透附近本城的林间,随着晚风飘过来。

  笛声———悠扬的笛声,是谁在吹?

  正处在无我无敌、无生死妄念、剑人合一状态下的武藏,从耳中突然窜入可疑的乐声中恢复了意识,重又回到肉体和杂念的自我。

  因为,那笛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充塞于他的脑海和全身的肉体,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不就是在故乡美作国———高照峰附近———夜夜被人追捕,饥寒交迫、头昏眼花的时候,传来的天籁之音吗?

  那时———

  犹如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呼唤着:出来吧!出来吧!造成自己被泽庵抓住的机缘,不就是这笛声吗?

  即使已经忘记此事,但当时武藏潜在的神经也一定受到强大的冲击感动而无法忘怀。

  不就是那时候的笛声吗?

  不但笛声一样,连曲子也完全相同。啊!错乱的神经里,有一部分在脑海里叫着:

  ———阿通!

  脑海里闪过这个声音的同时,武藏的四肢百骸,忽然就像雪崩一样,顿时变得脆弱异常。

  对方当然察觉出他的变化。

  四高徒终于找到武藏的大破绽。

  “杀!”

  随着一声大喝,武藏看到木村助九郎的手肘,好像瞬间长了七尺,已直逼眼前。

  “喝!”

  武藏的神志又回到刀尖。

  他感到全身的毛发好像着了火一般充满热气,肌肉紧绷,血液像激流般在皮肤下窜流。

  ———被砍到了。

  武藏立刻感受到左手袖口破了一个大洞,手腕露了出来,看来是连衣带肉地被砍到了。

  “八幡神!”

  在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神明的存在。当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时,迸出了如雷电般的叫声。

  他一转身。

  换了个方位,回头一看,刚刚砍到自己的助九郎背对自己,正站在刚才自己的位置上。

  “武藏!”

  出渊孙兵卫大叫一声。

  村田和庄田也绕到武藏侧面。

  “呀!你也不过如此!”

  武藏不顾他们的叫骂,用力一蹬,跳到一根低矮的松枝上,然后再一跃,又一跃,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胆小鬼!”

  “武藏!”

  “无耻的小子!”

  往城中空濠急落的悬崖附近,传来如野兽跳跃般的树枝折断声。袅袅笛声,依然回荡在夜半的星空。

  17

  那是条深达三十尺的空濠。虽说是空濠,但深暗的濠底可能积了一些雨水。

  因此,顺着长满灌木林的悬崖滑下来的武藏,中途停了下来,扔一块石头试了试,紧跟着跳了下去。

  像从井底仰望天空一般,星星看起来更遥远。武藏咚一声,仰躺在濠底的杂草丛中,大约有一刻钟,动也不动一下。

  他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

  渐渐地,心、肺终于恢复正常。

  “阿通……她不可能在这柳生城,可是……”

  即使热汗已凉,呼吸已经平顺,如乱麻般的情绪还是不容易平静下来。

  “那一定是错觉。”

  可是他又想到:

  “不,人世间变化无常,搞不好阿通真的在那里。”

  他在星空中描绘阿通的脸庞。

  不,她的一颦一笑,根本不必描绘,经常不自觉地映在他的心中。

  甜美的幻想,突然包围着他。

  她曾在国境的山顶上对他说———

  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了!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在花田桥头,她还说过———

  你来之前,我已经在此等了九百天了。

  那时她还说———

  如果你不来,我就在这桥头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即使等得头发都白了……带我走!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

  武藏心中隐隐作痛。

  他迫于无奈,辜负了她的一片纯情,乘隙而逃……

  她不知怎么怨恨自己呢!她一定对这个无法理解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吧!

  “原谅我!”

  武藏口中不知不觉念着当时自己用小刀刻在花田桥栏杆的话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悬崖上面,突然传来人声:

  “没在这里!”

  武藏看到三四支火把在林间晃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恨恨地说:

  “女人算什么!”

  连忙举起手拭去泪水。

  他踢散幻想的花园,翻身跳了起来,再次望着小柳生城黑色的屋影。

  “先别说我胆小鬼、无耻,我武藏可没说要投降!暂时退兵可不是逃走,是兵法的运用啊!”

  他在空濠濠底走来走去,但怎么走都走不出空濠。

  “我一刀都还没出手呢!四高徒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见柳生石舟斋吧!走着瞧!会战———现在才要开始呢!”

  他拾起地上的枯木,劈劈啪啪地,用膝盖折成好几节。然后,插入岩壁的缝隙里当踏脚石,直攀而上。不久,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空濠的外侧了。

  此刻,已听不到笛声。

  城太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于武藏的思绪中。

  现在他的心中只有旺盛的———旺盛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血气和功名心。他此刻只想为这般惊人的征服欲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眼中燃烧着全部的生命之光。

  “师父———”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呼唤的声音,但一凝神细听,却又听不见了。

  是城太郎吗?

  武藏突然想到他,不过立刻又转念一想:

  他不会有危险的。

  因为刚才虽然一度在崖腹出现火把,但消失之后,再也没见到踪影,似乎城里的人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趁这个时候,去找石舟斋。”

  他在深山的树林和山谷间到处乱走,有时都怀疑是不是跑到城外了。但是看到到处出现的石墙和城壕,还有像粮仓般的建筑,又让他确定自己还在城内,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石舟斋的草庵。

  他曾听绵屋客栈的老板说过,石舟斋不住在本城,也不住在外城,而是住在合内某个地方的一个草庵,安享余年。他决定,只要找到那个草庵,就要直接叩门而入,拼死也要见他一面。

  他找得失神,几乎要大叫:

  “在哪里啊?”

  最后,走到笠置山的绝壁前,看到后门的栏杆,才又无功而返。

  出来!看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哪怕是妖怪变的也好,他真希望石舟斋现在就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四肢百骸充满的斗志,让他在夜里也像个恶鬼一样到处游走。

  “啊……哦!好像是这里!”

  他来到一个往城东南方倾斜的坡道下方。那附近的树木都经过仔细的修剪,应该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看到一扇门!

  那是利休风格的茅草门,杂草蔓生到门栓处,围墙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哦!就是这里!”

  他往里面窥视了一下,景色像个禅院,竹林中有一条小路,沿着坡道直攀而上。武藏正准备翻墙而入。

  “不,等等!”

  门前清扫得一干二净,随风飘落的白色栀子花,显现出主人的风骨。这个情景,抚平了武藏莽动的心,他突然注意到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衣着。

  “不必这么急。”

  特别是他感到疲倦了。他觉得在见石舟斋之前,必须先休整一下自己。

  “明早一定会有人来开门的,就等到那时候吧!要是他还是拒绝见修行武者,再采取对策。”

  武藏坐到门边,背靠着柱子,立刻呼呼大睡。

  星空寂静。白色的栀子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在武藏脖子上,他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已破晓。饱睡后的武藏,感受到晨风的清凉,以及从耳际流转而过无数的黄莺歌声。顿时之间,犹如脱胎换骨般精神为之一振,所有的疲劳也一扫而光。

  他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火红的朝阳正踏着伊贺、大和连峰的山头,慢慢上升。

  武藏猛然站了起来,充分休息后的身体,一晒到太阳,立刻燃起希望,充满功名和野心。

  “唔、唔———”

  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脚,催动蓄满了力量的躯体。

  “就是今天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

  接着他感到一阵饥饿。连带也想到了城太郎。

  “他不知怎么样了?”

  他有些担心。

  昨晚对城太郎是残酷了一点,但是武藏知道这样做对他的修行会有帮助的。武藏知道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城太郎都不会有危险。

  淙淙的水声,传了过来。

  一道清流,从门内高山直落而下,快速穿过围绕着竹林的墙脚,然后滑落到城下。武藏洗过脸,然后像吃早餐一样,喝了几口水。

  “好甜!”

  水的美味,直透体内。

  石舟斋想必是看中这个名水,才将草庵盖在这水源之处。

  武藏不懂茶道,也不知茶味,只是单纯感到:

  “好甜!”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武藏是第一次感受到山泉竟然是这么的甘甜。

  他从怀里拿出一条脏手帕,在水中清洗之后,立刻变得好干净。

  他用这手帕仔细擦了脖子,连指甲都洗得很干净。然后,拔下刀形发叉,用手梳理了乱发。

  不管怎么样,今早他要见的是柳生流的宗师,也是天底下少数几个能代表现代文化的人物之一。而像武藏这种无名小卒,跟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拉平衣襟、抚平乱发,是应有的礼仪。

  “好!”

  心里也准备好了。头脑清醒的武藏,成为一个从容不迫的客人,上前敲了敲门。

  但是,草庵盖在山上,听不到敲门声。他突然想到也许有门铃,便在门前左右找了一下,结果看到左右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雕刻文字所涂的青泥,已经褪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首诗歌。

  右联写着:

  休怪吏事君

  好闭山城门

  左联写着:

  此山无长物

  惟有清莺鸣

  满山的树林,笼罩在黄莺甜美的歌声中。武藏凝视着诗句,陷入了沉思。

  挂在门上的对联诗句,描写的当然是山庄主人的心境。

  “休怪吏事君,好闭山城门;此山无长物,惟有清莺鸣……”

  武藏默念了好几回诗句。

  今早外表净肃有礼,内心澄明安宁的武藏,对此诗句竟然一下子就融会贯通。

  同时,他的内心也映照出石舟斋的心境、人品及生活方式。

  “我太轻浮了!”

  武藏不由得低下头。

  石舟斋闭门隐居,拒绝接触的绝对不只是修行武者。一切功名利禄,一切私欲,都被他摒弃于门外。

  他还体谅那些下层官吏,要世人休怪他们。石舟斋这种避世的姿态,令他联想到树梢上皎洁的明月。

  “差远了!他是我远远不及的人啊!”

  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敲门了。而昨天他本想要踢门而入的,现在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很可怕。

  不,应该说自己很可耻。

  能进入这扇门的,惟有花鸟风月。现在的石舟斋,不是傲视天下的剑法名人,也不是一国的藩主。只不过是回归大愚,悠游于大自然之间的一名隐士罢了。

  骚扰这样的幽静住所,实在太愚蠢了。战胜不问名利的人,又可以得到什么名利呢?

  “啊!要是没有这副门联,我早就会被石舟斋嘲笑了。”

  艳阳高升,黄莺已不像早晨时刻那么嘹亮。

  此刻,从柴门内远方的坡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鸟被惊吓得四处飞散。

  “啊?”

  武藏从围墙隙缝看到那人时,脸色大变。从坡道跑下来的是位年轻女子。

  “是阿通!”

  武藏想起昨夜的笛声,心乱如麻。

  见她?还是不见?

  他不知所措。

  他想见她!

  又想,现在还不能见她!

  武藏内心一阵悸动,波涛汹涌。他也不过是个清纯的青春男子,还不善于应付女人的问题。

  “怎、怎么办?”

  还是拿不定主意。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从山庄跑下坡道的阿通,马上就要到了。

  “奇怪?”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着。

  今早的阿通,眼眸中闪耀着喜悦之色,不停左顾右盼。

  “我以为他跟着来了呢!……”

  她不知在找什么人,最后只好用双手圈住嘴巴,对着山上大喊:

  “城太郎!城太郎!”

  听到她的叫声,又看到她近在眼前的身影,武藏红着脸,悄悄地躲到树阴后。

  “城太郎!”

  隔了一阵子,她又叫了一次,这次有回音了。

  “哦———”

  竹林上方,传来一声含糊的回答。

  “哎呀!我在这边呀!从那里走会迷路的。对!对!下来。”

  城太郎好不容易穿过孟宗竹,跑到阿通身边。

  “什么呀?原来你在这里啊?”

  “你看吧!我说要紧跟着我,你就是不听话。”

  “我看到野鸡,就追了过去嘛!”尒説书网

  “什么捉野鸡?天亮之后,不是非要找到那个重要人物吗?”

  “别担心,我师父不容易被打败的。”

  “可是,你昨晚跑来见我时,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现在师父生命危急,还要我向主公求情,阻止他们互相残杀吗?那时城太郎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呢!”

  “那是因为我吓到了嘛!”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听到你师父是宫本武藏的时候,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通姐姐!你以前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我们是同乡。”

  “只是这样?”

  “对。”

  “奇怪了!只是同乡,昨晚干吗哭得那么伤心?”

  “我真的哭得那么伤心吗?”

  “你就会记得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倒忘得精光。……当时,我看情形不妙,对方有四个人哪!要是四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是偏偏都是高手,要是我撒手不管,说不定今晚师父就被宰了……为了帮师父的忙,我抓了一把沙子,丢向那些人。那时,阿通姐姐好像在附近吹笛子,是不是?”

  “对!在石舟斋大人面前。”

  “我一听到笛声,突然想到:对了!可以拜托阿通姐姐向主公道歉。”

  “这么说来,武藏哥哥也听到我的笛声了。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因为我吹笛的时候,内心正想着武藏哥哥呢!”

  “这种事怎么说都好,重要的是我听到了笛声,所以才能找到阿通姐姐。我拼命朝笛音的地方跑,然后,大吼大叫了一阵。”

  “你喊着‘会战’,石舟斋大人好像也吓了一大跳呢!”

  “那爷爷人真好。听到我杀了太郎那只狗,却不像其他人那样生气。”

  跟这少年一聊起来,阿通把时间、要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哎呀!……别再谈了!”

  阿通打断滔滔不绝的城太郎,走到柴门内侧。

  “以后再聊吧!最重要的是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武藏哥哥。石舟斋大人也说要破例见见这样的男子,现在正等着呢!”

  门里响起拉开门闩的声音。利休风格的柴门便向左右打开了。

  今早的阿通,看起来分外艳丽动人。不只是因为心中期待能见到武藏,也是因为年轻女性的自然光采,完完全全在皮肤上显露了出来。

  近夏的阳光,晒得她的脸颊像个红苹果。微风送来阵阵嫩芽的清香,连肺都似乎被染绿了。

  躲在树阴中,背部已被朝露濡湿的武藏,看到阿通的样子,立刻注意到———

  啊!她看起来很健康!

  在七宝寺走廊上,经常流露出寂寞空虚眼神的阿通,绝对没有现在这样闪闪动人的双颊和眼眸。那时的她完全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那时阿通尚未恋爱。即使有,也是懵懵懂懂的情怀。是个一味怨叹、回顾,为何只有自己是个孤儿的感伤少女。

  但是,认识武藏,深信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之后,她在初次体会到的女性沸腾热情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尤其是为了追寻武藏,一路浪迹天涯之后,不论身心,都被磨炼得能接受任何的考验了。

  武藏躲着,望着她磨炼后的成熟之美,非常惊讶。

  她简直判若两人!

  武藏心里一阵冲动,想跟她到无人的地方,向她表明自己的真意———倾诉自己的烦恼———说明自己坚强外表下的脆弱之处。还要告诉她刻在花田桥栏杆上的无情文字,不是自己的真心话!

  然后,只要没人看到,即使向女人示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热情,以响应她对自己的倾慕之心。真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耳鬓厮磨,为她拭去泪水。

  武藏反复想了好几次,但也只能想而已。阿通对他说过的话,此刻都重新回荡在他身边。他无法不认为,背叛了她率真的思慕是男性非常残忍的罪恶。———也无法不痛苦。

  虽然如此,武藏现在却咬紧牙关,忍耐这种痛苦。此刻的武藏,已经分裂为两种性格。

  他想叫:

  阿通!

  又自我责备:

  傻瓜!

  他无法分辨哪个性格是与生俱来,哪个是后天造成?武藏一直躲在树后。渐渐地,他的眼眸及混乱的脑海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阿通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走出柴门约十步左右,回头又看到城太郎在门边的草丛中逗留,便叫他:

  “城太郎!你在捡什么东西?快出来呀!”

  “等一等,阿通姐姐!”

  “哎!你捡这么脏的手帕干吗?”

  那条手帕掉在门边,看来刚刚被人拧干。城太郎踩到了,这才捡起来。

  “……这是师父的手帕哟!”

  阿通走到他身边。

  “咦?你说是武藏哥哥的?”

  城太郎两手摊开手帕。

  “对,没错。这是奈良的一位寡妇送的。染了红叶,还印了宗因馒头店的‘林’字样。”

  “这么说来,武藏哥哥来过这里?”

  阿通立刻四处张望,突然城太郎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

  “师父!”

  附近林中,一树的露珠忽然闪动着点点光芒,同时响起野鹿之类动物跳跃的声音。

  阿通猛然回头。

  “啊?”

  她丢下城太郎,自顾追了过去。

  城太郎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武藏哥哥跑掉了!”

  “哦?真的吗?在哪里?”

  “那边!”

  “看不到呀!”

  “在那林子里啊———”

  武藏身影一闪而过,使她又欣喜又失望。以一个女子的脚力,想要追一个已跑远的人,必得全力以赴,所以不能多费口舌。

  “不对吧!你看错人了。”

  城太郎虽然跟着跑,还是不相信。

  “师父看到我们不可能会跑掉的,看错人了吧?”

  “可是,你看!”

  “看哪里嘛?”

  “那里———”

  接着,她发狂似的大叫:

  “武藏哥哥……”

  她撞到路旁的树,跌了一跤,城太郎赶紧扶她起来。

  “你怎么不叫呢?城太郎!快!快点叫他。”

  城太郎内心一震,盯着着阿通的脸———怎会如此相似?只差没咧嘴而笑。她那充血的眼神,白皙的眉间,像蜡雕的鼻梁和下巴———

  像极了!她的脸跟奈良的观世家寡妇送给城太郎的狂女面具,简直一模一样。

  城太郎一个踉跄,放开了手。阿通看他还在发呆,骂道:

  “不快点追就追不上了,武藏哥哥不会回来了。快叫他!叫他,我也一起大叫。”

  城太郎内心很不以为然,但看到阿通认真的表情,不忍泼她冷水,只好也拼命大叫,跟着阿通追了过去。

  穿过树林,来到平缓的山丘。沿着山,是月濑通往伊贺的小路。

  “啊?真的是他。”

  站在山丘上,城太郎也很清楚地看到了武藏。但已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叫声了。那人影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啊!在那边!”

  两人边跑边叫。

  拼命跑,拼命叫。

  两人带着哭声的呼唤,跑下山丘,越过原野,在山谷间回荡,连树林都要为之动容。

  可是,武藏的身影越来越小,跑入山谷间就不见了。

  白云悠悠,溪水淙淙,回音空空荡荡。城太郎像被抢走母乳的婴儿,跺着脚大哭了起来。

  “你这个混账家伙!师父是个大混蛋!竟然把我……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外……哼!畜牲!你逃到哪里去了呀?”

  阿通则一个人靠在一棵大胡桃树上,喘不过气来,抽抽噎噎地哭着。

  自己为他奉献了一生,竟然还无法让他停下脚步?!这多么令人痛心!

  他的志向是什么?又为何要避开自己?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姬路花田桥时,她就已很清楚了,但是她一直不解的是:

  为何跟我见面,会妨碍他的大志呢?

  她又想:

  说不定那只是借口,其实他是讨厌我?

  可是,阿通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下观察了武藏好几天,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男性。她相信他不会向女人撒谎,要是讨厌自己,他一定会明讲。这样的人曾在花田桥说过:

  绝对不是讨厌你———

  阿通想到这个,内心就充满怨恨。

  那么,自己该如何是好?孤儿有一种冷漠的癖性,不容易相信别人,但是只要一信任某人,就会认定除了他以外,再无可依赖之人,再也没有其他的生存意义。况且,她又曾被本位田又八背叛,让她对男性有了更深刻的比较。她知道武藏是世上少见的真诚男子,所以决定一辈子都要跟着他,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她哭得胡桃树叶也跟着颤动不已。要是树木有灵,也会为之落泪吧!

  “……这未免太过分了!”

  越恨他,就越爱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吧?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个人结合,她的生命就无法和真正的人生步调一致,这一定是她脆弱的精神无法负荷的痛苦,是比肉体残缺还严重的痛苦。

  气得陷入半狂状态的城太郎在一旁喃喃说道:

  “……喔!有位和尚来了!”

  阿通的脸还是没有离开那棵树。

  伊贺辟山已有初夏气息。日正当中,天空透着一片湛蓝。

  ———云游四海的和尚,从山上慢慢走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丝毫不带任何世俗的牵绊。

  他走过胡桃树时,忽然转身看着靠在树上的阿通。

  “咦……”

  阿通闻声抬头,红肿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啊……泽庵师父?”

  他来得正是时候,宗彭泽庵对她而言,就像暗夜中的一盏明灯。不只如此,泽庵竟然会经过这里,实在太偶然了,阿通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阿通感到意外,但是泽庵却早已料到会在此遇到她。之后,便带着城太郎三人一起走回柳生谷石舟斋的住处,也不是什么偶然或奇迹。

  原来———

  宗彭泽庵跟柳生家早有交情。他们结识的机缘,可以远溯到这位和尚在大德寺的三玄院厨房帮佣,每天和味噌、抹布为伍之时。

  那时,三玄院属大德寺的北派,经常有一些为了解决生死问题的武士,以及领悟到研究武术的同时,也必须究明形而上学的武道家等特异人物,在此出入。寺里的武士经常超过僧侣,所以当时很多人传言:

  三玄院有意谋反。

  这些人物当中,有上泉伊势守的弟弟铃木意伯、柳生家的儿子柳生五郎左卫门,及其弟宗矩。

  当时,宗矩尚未当上但马守,跟泽庵交情深厚,经常邀他至小柳生城,所以泽庵跟宗矩的父亲石舟斋亦亲如父子,对他尊敬有加,说他是:

  能谈心的父亲。

  而石舟斋也称赞泽庵:

  这和尚将来必成大器。

  此次云游,泽庵遍访九州。前一阵子来到泉州的南宗寺落脚,写了一封信问候久未联络的柳生父子。石舟斋看后仔细回了一封长信:

  近日我过得颇为惬意。至江户奉公的但马守宗矩亦平安无事;孙子兵库已辞去肥后加藤家的职务,目前走访各地,修行武术,看来将来会有所成就。而我身旁最近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佳人,善吹笛子,朝夕陪伴照顾,茶道、花道、和歌,跟她无所不谈,给严寒冷峻的草庵,增添了几许暖意。这位女子在美作的七宝寺长大,跟你的故乡很近,应该与你也投缘。因此特邀你前来,聆听佳人吹笛,共饮一夕美酒,茶香配上黄莺甜美的歌声,别有一番风味。来此之时,务必与老叟拨冗共度一宿为荷。

  他如此邀约,泽庵非去不可。况且,信中提到的眉清目秀的吹笛女子,很有可能是他时时挂念的旧识阿通。

  因此,泽庵才会悠游自在地来到此地,在柳生谷附近山区看到阿通,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是听到阿通说武藏刚刚才往伊贺的方向逃去,不禁咋舌直叹:

  “遗憾!真是遗憾!”

  18

  阿通带着城太郎,领着泽庵从胡桃树所在的山丘,走回石舟斋山庄口一路上,泽庵问了许多事,她毫不隐瞒,将自己浪迹天涯,直到此地的种种往事,一五一十地向他倾吐。

  “嗯……嗯……”

  泽庵像在听妹妹哭诉一样,耐心倾听,频频颔首,一点也不厌烦。

  “哦!原来如此。女人常会选择连男人也办不到的人生啊!现在,阿通姑娘是否要问我,今后应该选择哪条路?”

  “不是……”

  “……哦?”

  “现在我已经不为这事烦恼了!”

  她无力低垂倾侧的脸,简直是一片惨白,活像个濒死之人。可是,她话语的结尾,却隐含着一种令泽庵不由得抬头重新审视她的力量。

  “要是我还在收放之间犹豫不决,就不会离开七宝寺了……我很清楚今后要走的方向。只是,如果这么做,对武藏兄无益———如果我不能给他带来幸福的话———就只好另寻出路了。”

  “另寻出路?”

  “现在不能讲。”

  “阿通姑娘!你要特别小心喔!”

  “小心什么?”

  “死神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拔你的黑发喔!”

  “我没什么感觉。”

  “是吗?死神正在对你施加攻势呢!但是,只为了单恋之苦,你该不会傻到去寻死吧?哈哈哈哈!”

  泽庵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令阿通非常生气。没恋爱过的人,怎会了解这种心情?而泽庵却把自己当傻瓜,跟她大谈禅理。如果禅中有人生真理,那恋情当中,亦有必死的人生。至少对女性来说,是比听这个温吞禅和尚片面的阻止,以及解开入门公案,更攸关生命的大事。

  不跟他谈此事了!

  阿通下定决心,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泽庵则神色认真地说道:

  “阿通姑娘!为何你不生为男儿身呢?像你意志这般坚强的男子,一定能为国立功的。”

  “坚强的女子难道不可以吗?会对武藏哥不利吗?”

  “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管你有多爱慕武藏,他还不是逃跑了?就算你追得上他,也抓不住他呀!”

  “我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

  “才多久不见,你已经跟一般女人一样,净说些歪理了。”

  “可是……好了!别谈此事了。像泽庵师父这样的智识名僧,当然无法了解一般世俗女子的心情。”

  “我也拿女人没办法,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呢!”

  阿通转向另一边。

  “城太郎!跟我走。”

  他们把泽庵留在原地,打算向另外一条路前进。

  泽庵原地不动,挑高眉毛,叹了一口气,好像也拿她没办法。

  “阿通姑娘!你不跟石舟斋大人道别就自行离去吗?”

  “是呀!我在内心向他道别就可以了。本来我也没打算要在草庵中受他照顾那么久的。”

  “你不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七宝寺的美作村,山居幽雅,这个柳生村庄也很不错,民风平和纯朴。像阿通姑娘这样的佳人,不应该住在充满血腥的凡俗世界,应该居于山水之间,如同黄莺一样。”

  “谢谢您,泽庵师父!”

  “还是不行———”

  泽庵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关怀对这个陷入恋情中的痴情少女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但是,阿通姑娘!你选择的可能是一条无明之路!”

  “无明?”

  “你也是在寺里长大的女孩,应该很清楚无明的烦恼,是多么无边无际、多么悲痛、多么难以挽救的啊!”

  “可是,我生来就缺乏有明之道。”

  “不,你有。”

  泽庵倾注所有热情在这一丝希望中,他走到阿通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去拜托石舟斋大人,请他安排你的出路和未来。在这小柳生城找位良人,结婚生子,尽女人之责,不但可以使这乡土更为茁壮,你也可以过幸福生活。”

  “我很了解泽庵师父的心意,可是……”

  “就这么办!”

  泽庵不觉抓住阿通的手,又对城太郎说:

  “小鬼!你也一起来。”

  城太郎摇摇头。

  “我不要!我要去追随我师父。”

  “就是要去,也得回山庄一趟,向石舟斋大人道别。”

  “对了!我把一个重要的面具留在城里了。现在就回去拿。”

  城太郎跑了回去。他的脚步根本没什么有明、无明之别。

  可是,阿通却停留在歧路上,伫立不动。泽庵又恢复旧友的立场,诚恳说明她选择的人生是危险的,而女性的幸福绝不只有那一条路,但已不足以打动阿通的心了。

  “找到了!找到了!”

  城太郎戴着假面具,从山庄的坡道跑过来。泽庵看到那狂女面具,心里一阵战栗———好像已经看到多年之后,在无明的彼方所见到的阿通的神情。

  “泽庵师父!就此告别了。”

  阿通向前走了一步。

  城太郎拉着她的袖子。

  “走吧!快……快走吧!”

  泽庵抬头仰望白云,像在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释尊也说过女子难救。”

  “再见了!石舟斋大人那里,我就不回去道别了,请泽庵师父代为转达……请多保重。”

  “哎呀!我这和尚越来越像个笨蛋了。一路行来,尽是看到些陷入地狱的人,却无法阻止他们。阿通姑娘!如果将来你陷入苦海难以解脱,记得呼叫我的名字,好吗?一定要想起泽庵的名字,大声呼唤———好吧!你想到哪里,就尽管去吧!”

  ①浪人:没有主人到处流浪的武士。

  ①阿波:地名,今日的德岛县。

  ①羽织:一种无袖外褂。

  ①用人:负责会计、杂物等的人。

  ①河童:想像中的动物,身体如幼儿,嘴尖,手脚有蹼,头顶有个蓄水的盘状凹陷。

  ①②合:一种酒具。

  ①太阁:指丰臣秀吉。

  ①月代形: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

  ①平将门:平安中期的武将。

  ②建武时代:公元1334~1336。

  ①大御所:指德川家康。

  ②安堵令:领主对旧领地所有权的确认。

  ①马回:守护在大将周围的骑马武士。

  ②纳户组:管理服装、武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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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剑与禅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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