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我死去的哥哥典马在指引我———起先我也没有注意到,但是喝了一两杯之后,武藏那个家伙可能不知道我就是风典马的弟弟———在野洲川工作的野武士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役时,他叫做武藏(Takezou),现在改名叫宫本武藏(MuSaSi),我听了之后,从他的年龄和相貌上推断,可以确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哥哥的那个武藏(Takezou)。”
“你本来想以牙还牙,却被他溜走了。”
“最近社会祥和太平,所以,即使我哥哥典马尚存人间,可能也很难生活,大概只能跟我一样,除了打打铁勉强糊口之外,就是上山当山贼,别无选择余地。但是,一想到哥哥被关原之役的一个无名小卒用木剑打死,就令我愤恨不已。”
“那时候,除了叫做武藏的那个小毛头之外,还有一个小伙子吧!”
“对,他叫又八。”
“对!对!那个又八当天晚上立刻带着艾草屋的阿甲跟朱实连夜逃走……现在不知去向。”
“我哥哥典马被阿甲所迷惑才会丧命。所以大家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遇上阿甲也说不定。”
也许酒精开始作用,梅轩低头打起瞌睡。
“老大!你躺下来睡吧!”
“老大!去睡吧!”
大伙儿亲切地将他扶到刚才武藏睡过的被窝里,并拣起枕头为他垫上,户梅轩立刻合上充满怨恨的眼睛,倒头呼呼大睡。
“回家吧!”
“回去睡觉喽!”
这些人原来都是伊吹的风典马和野洲川的脚风黄平的手下,专门在战场上剥削战利品为生的野武士。时代变迁之后,有的人当猎人,有的当农夫,但还是不改邪恶的本性。此时,夜深人静,这批人走出打铁铺,走出布满白霜的野地,各自回家。
这些人离开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好像从未发生事情一样。在这座屋子里,只听见人的打呼声和野鼠的吱吱叫声。
偶尔,传来婴儿尚未熟睡发出的咿呀声音。夜已深,婴儿也进入梦乡了。
接着———
在厨房和工作房中间,有一个堆满柴火的房间,柴火旁有一座土灶,破旧的墙壁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刻,在土灶后面靠近墙壁处,蓑衣悄悄地移动,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就像从墙壁里走出来一样,那人影站了起来。
那个人便是武藏。
他一步也没离开这个屋子。
刚才他逃离被窝,打开柴房,便以蓑衣掩盖身体藏在柴火堆中。
“……”
武藏在房间里走动。户梅轩已经熟睡,梅轩似乎鼻子不好,他的鼾声与众不同———武藏听了,在黑暗中不禁露出苦笑。
“……”
武藏听着他的鼾声,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他和户梅轩的比武已全然获胜。
但是,刚才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道梅轩就是以前在野洲川的野武士,本名叫风黄平,而且和那被自己打死的风典马是亲兄弟,难怪他想要杀自己以报兄仇,户梅轩虽然是个野武士,但个性怪异、好胜心强。
如果留他活着,以后必定还会千方百计暗算自己,为了自身的安危,武藏必须先下手为强。可是,有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吗?
“……”
武藏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方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边,从墙上取下一把锁链镰刀。
梅轩依然睡着。
武藏盯着梅轩的脸,用指甲勾出镰刀的刀刃,刀刃和手柄呈垂直状。
武藏用湿纸包住刀刃,然后将镰刀架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
挂在天花板上的风车也静止不动了,若非他用纸包住刀刃,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可能就要命撒黄泉了,风车可能会疯狂旋转呢!
武藏之所以会杀风典马是有缘由的。而且,当时自己刚参加过战争,血气方刚才会如此。现在,杀死户梅轩并无益处,何况他的儿子将来必会为父报仇,就如风车旋转般,冤冤相报,永无终止。
武藏今夜不知为何,一直回忆起死去的父母,看到这一家人祥和地沉醉梦乡,空气里弥漫着奶香味,武藏好生羡慕,迟迟不愿离去,他在心底默念:
“谢谢你们的照顾……祝你们有一个好梦。”
默祷完后,轻轻地打开雨窗,悄悄爬出去。在迷蒙的夜色中,再度踏上他的旅途。
15
人在刚步上旅程的头几天,充满新鲜,丝毫不觉疲累。
这两个人昨夜虽然很晚才赶到追分关卡住宿,今天一大早,两人已经从笔舍山赶到四轩茶馆前,此时,已是晨曦初露。
“哇!好美啊———”
她停下脚步,观赏着美丽的日出。
阿通的脸上泛着红晕,那一刻,她的表情充满朝气,不,应该说天下万物都生机勃勃。
“阿通姐姐,现在还看不到半个行人呢。今晨,这个街道就是我们两个打头阵了。”
“你得意什么?早来晚到,还不都是一样。”
“才不一样呢。”
“你是说,走在前面的路,十里的路就会缩成七里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走在路上当然是走在最前面最舒服啦!要是走在马屁股后面,或是尘埃后面,那可就不一样了。”
“话说得没错,可是像城太郎你这样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很奇怪了。”
“因为今天的街上还没有行人,所以感觉上好像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似的。”
“好吧!那我就当你的马前卒为你引路吧!这会儿你可以更趾高气扬了。”
阿通在路旁拣了一根竹子,边走边唱着:
“威武、回避!”
本以为路旁的四轩茶馆还没开门,现在有人听到阿通的声音,探出头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
阿通羞得满脸通红,拔腿就跑。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追上她。
“你不能把国王丢在后面,自个儿逃跑啊!我可会处罚你呀!”
“我不跟你玩了,讨厌!”
“是你自己要玩的。”
“还不是你害的,哎呀!你看那些茶馆的人还在看我们呢!他们一定觉得我们是疯子。”
“我们到前面的茶馆去吧!”
“做什么?
“我肚子饿了。”
“啊!你又肚子饿了。”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把中餐的饭团先吃一半好了。”
“你要节约一点,我们尚未走上二里路呢?城太郎你一天竟然要吃上五餐啊!”
“那是因为我没像阿通姐姐你能够坐轿子,或骑马,我才会这么饿啊!”
“昨天是因为要赶到关卡的地方投宿,希望能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我才会骑马,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今天就不骑了。”
“今天换我骑吧!”
“小孩子骑什么马?”
“我真想骑骑看,好不好嘛!阿通姐姐。”
“只有今天,下不为例呀!”
“我到四轩茶馆去,如果有马,我就租来骑。”
“不行,现在还不行!”
“那你刚才是骗我啦!”
“你现在根本还没走累就要骑马,太费钱了。”
“像我这样,走上百日千里也不觉得累,如果照你这么说,我根本没有机会骑马了……还是趁现在路上无人,先让我骑骑看吧!”
阿通尚未点头答应,城太郎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向四轩茶馆。
四轩茶馆照它的字义就是有四间的茶屋,那四间茶屋不是像老茶屋一样一列排开,而是在笔舍、沓挂等山坡分别建造了四座茶屋,让旅客休息,总称为四轩茶馆。
“老板———”
城太郎站在茶馆前。
“你们有没有马出租啊?”
城太郎大声叫喊。
茶馆才刚开门,老板睡眼惺忪地望着这位精神饱满的小客人。
“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有没有马?快点把马牵出来。骑到水口要多少钱呢?如果便宜的话,我们就再骑到草津好了。”
“你是谁家的小孩?”
“人的小孩啊!”
“我还以为你是雷公的小孩呢。”
“雷公应该是老板你吧!”
“你这小孩,真会耍嘴皮子。”
“把马租给我们吧!”
“你看,那匹马看起来还能驮东西吗?它已经太老,所以无法出租。”
“真的不能出租吗?”
“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啰嗦!”
茶馆老板从蒸馒头的炉灶下拿出一把正在燃烧的柴火丢向城太郎,不过并没打中城太郎,反而打到屋檐下那匹老马的脚。
这匹老马终其一生为人类驮物,翻山越岭,任劳任怨,已经老得连眉毛都泛白了。现在被打到脚,痛得嘶嘶尖叫,马背猛撞墙壁,引起一阵骚动。
“你这畜牲。”
老板飞奔出来,不知是在骂马还是在骂城太郎。
“停!停!”
老板抓住缰绳解开后,将马牵到屋旁树下。
“老板,租给我嘛!”
“不行。”
“求求你嘛!”
“我可没有马夫啊!”
此时阿通走过来,一起拜托老板,要是没有马夫的话可以预先付账,到水口之后再托旅人或其他的马夫带回来。老板听完,答应阿通的要求,马骑到水口的旅馆或是草津都行,再托当地的人将马带回来,说完便把缰绳交给阿通。
城太郎伸伸舌头。
“老板太过分了,看阿通姐姐漂亮就答应。”
“城太郎,你别说老板的坏话,要是被这匹马听见了,生起气来,中途将你摔落也说不定啊!”
“我才不会被这匹老马欺负呢!”
“你会骑吗?”
“当然会……只是,我爬不上去。”
“你抱着马屁股当然爬不上去。”
“你抱我骑上去。”
“你可真啰嗦啊!”
阿通把城太郎放上马背,城太郎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地说:
“阿通姐姐,要跟好啊!”
“你那样骑是很危险的。”
“没问题,请放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阿通牵着缰绳。
“老板,我们走了。”
两人向茶馆道别之后便上路了。
尚未走上百步,在一片迷蒙的晨雾中,虽然看不见人影,却可以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并且传来急速的脚步声。
“谁啊?”
“是在追赶我们吗?”
停下马,回头一看,白茫茫的晨雾中有一个人影逐渐向他们靠近,最后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长相,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夜晚,恐怕两人要拔腿落荒而逃。这时他们看见那个人高举着一把长刀,腰前还插着锁链镰刀,目露凶光。
他像一阵疾风似的追上来,到了阿通面前突然停下脚步,出手便夺去阿通手上的马缰。
“下来!”
他命令城太郎。
嘶、嘶、嘶,老马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后退数步,城太郎紧抓着马鬃。
“你、你说什么,不要胡来……这匹马是我们出钱租的。”
“别啰嗦。”
锁链镰刀置若罔闻。
“喂,你———”
“什么事?”
“我住在云林院村,就在关卡客栈靠山的地方。我叫户梅轩,因为一些理由正在追赶一名叫宫本武藏的人。天色未亮,他就沿着这街道逃走,现在可能已经逃过水口的旅馆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在江州口的野洲川附近逮到他不可……所以,那匹马先让给我。”
那人一口气说完之后,气喘如牛。虽然此时寒雾笼罩,树枝上凝结雪花,但是梅轩却满头大汗,血脉贲张。
阿通听得呆若木鸡,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大地吸光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绛紫色的双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你说武、武藏?”
马背上城太郎冲口而出,紧紧抓住马鬃,全身颤抖。
梅轩急着赶路,并未察觉眼前两人异样的表情。
“喂,小鬼———下来,下来,不要拖拖拉拉,我拉你下来啦!”
梅轩手握缰绳,做势要拉城太郎,城太郎猛摇头。
“不要。”
“你敢说不要。”
“这是我的马,你不能因为要追人,就抢我的马。”
“我看你们是妇孺,才对你们客气,小鬼,你别不识相。”
“阿通姐姐。”
城太郎着急地对阿通喊着:
“这匹马绝对不能让给他!”
阿通不由暗自赞赏城太郎的机智,自己也认为这匹马不能让给对方。
“没错,也许你是很急,但是我们也得赶路,说不定等一下你过了这个山头,便可以租到更好的马和轿子了。你现在要夺取别人的马匹,就像这小孩说的,太不合理,我们无法答应。”
“我也不下去,我死也不离开这匹马。”
两人齐心协力对付梅轩。
阿通和城太郎态度坚决,对梅轩而言颇感意外,在这个男子眼中,他们敢做如此反抗,不觉纳闷。
“你们说什么都不肯让出这匹马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
城太郎一副大人口吻。
“混账!”
梅轩不由得大声叫骂。
在马背上的城太郎宛如一只跳蚤,紧抓住马鬃不放,梅轩一个箭步上前,突然抓住城太郎的脚,准备把他拖下马。
这时城太郎应该拔出腰上的木剑还击,但他根本没想到面对比自己强上好几倍的敌人,现在脚又被抓住,只会不断叫骂。
“畜牲!”
并且向梅轩吐口水。
城太郎长这么大,从未曾碰过这种事,刚才他看着日出,感觉自己的生命犹如万物欣欣向荣,这会儿却笼罩在恐怖战栗中,阿通也怕在此被这名男子伤害,恐怖之余口干舌燥。
可是,她又不愿意把马让给他,因为这名男子凶暴的意图是冲着武藏来的,这对武藏极其危险,如果能在此多拖延一分,武藏便可以跑得更远,避开这场灾祸。
如此一来自己势必会失去与武藏的联系。
即使如此,阿通还是咬紧牙关,决不将马让给这名男子。
“你在做什么!”
阿通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用力向梅轩胸膛一推,梅轩刚才被城太郎吐了满脸口水,现在又被这个柔弱女子如此猛力一推,显得极狼狈,不仅如此,女人的胆识往往超乎男人的想像。就在阿通往梅轩胸前一推时,立刻伸手去抢梅轩腰上的野太刀。
“你这女人,想要干什么?”
梅轩大声斥喝,正想抓住阿通手腕,不料阿通已经拔出刀刃,梅轩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碰巧被刀划过,一时血流不止。
“好痛。”
梅轩紧握手指,后退数步,刀刃自然脱离刀鞘,这时,阿通手上的大刀,斜拖在背后闪闪发光。
虽然梅轩有一定的功夫,没料到昨夜失之大意今早又出此差错,这都是因为自己小看这名柔弱女子和小孩的缘故。
他责骂自己太粗心,立刻又打起精神,而此时,毫无惧色的阿通举起大刀砍向梅轩,但是此刀长近三尺,而且刀刃宽厚,非常沉重,男人都不易挥动,是以阿通砍向梅轩的当儿,身体也踉跄着扑过去。
接着,阿通以为自己砍到树木,手腕一阵麻木,她看到一股鲜血朝她喷过来,令她一阵眼花目眩,原来,她的刀正好砍在城太郎所骑的马屁股上。
这匹老马很容易受惊吓,虽然砍得不深,却悲鸣不已,甩着腿上的鲜血,一阵狂乱。
梅轩大叫一声,想要夺回阿通手中的大刀,正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发狂的马匹后脚一踢,将他二人摔得老远,马倏然立起前脚,高声嘶鸣,像一支离弦的箭矢,狂奔而去。
“哇!”
马蹄扬起尘土,梅轩紧追其后,满腔的愤怒加快了他的脚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匹消失在他眼前……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望阿通,却不见阿通的踪影。
“啊?”
梅轩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定睛一看,自己的刀掉在路旁松树下,他飞快过去捡起,顺着地势往下一看,低矮悬崖下有一户农家的茅草屋顶。
看来阿通被马一踢可能从这里滑落下去了。梅轩这时确信这名女子与武藏必有关联,他既着急想追武藏,又不愿放过阿通,于是他沿着悬崖往下跑。
“掉到哪里去了?”
梅轩自言自语,大步绕着那户农家寻找。
“躲到哪儿去了?”
他从屋檐下偷窥屋内,打开仓库大门,像个疯子般四处搜寻,那户农家的老人,缩着身子躲在纺织机后面,害怕地看着。
“啊……在那儿。”
梅轩终于发现阿通。
在丛丛的桧木林里,山谷仍然覆盖着白雪,阿通朝溪谷方向沿着桧木林的陡坡,像一只山鸡般,死命地往下逃跑。
“我找到你了。”
梅轩在陡坡上面大叫,阿通回头看到对方滑着土石,即将追上自己。他的右手握着捡起来的大刀。其实梅轩并无意杀死阿通,只是想,如果这名女子跟武藏同路的话,抓住她,便可引出武藏或是打听出武藏的行踪。
“你这女人。”
梅轩伸出左手,指尖碰到阿通的黑发,阿通缩着身子,紧紧抓住树根,她脚底一滑,身体滑到悬崖边,像个秋千来回晃荡,沙石不断崩落打在阿通的脸上及胸前。梅轩瞪大眼睛,站在上面,拿着大刀抵住阿通。
“混账,你还想逃吗?再下去,可就是悬崖峭壁了。”
阿通透过残雪的裂缝往下看。几丈深之下有蓝色的河水流过———阿通感到还有一线生机,完全忘了恐惧,静静地等待自己掉落下去,她觉得自己即将面临死亡,但她无暇恐惧,在她内心此刻只想到武藏,不,应该说,在她的脑海里,记忆和思念全都是武藏的影子,犹如在暴风雨的天空中想望明月。
“老大,老大。”
山谷中传来呼叫声,梅轩闻声回头张望。
悬崖上面出现了两三个男人。
“老大。”
上面的人呼叫着梅轩。
“您在那儿做什么?”
“快点再往前追吧,刚才我们询问四轩茶馆的老板,他说天未亮之前,有一名武士在那里吃过便当,便朝甲贺谷的方向走了。”
“往甲贺谷?”
“是的,但是不管是往甲贺谷或是越过土山往水口方向,在石部的旅馆附近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早点在野洲川布置,必定可以抓住那个家伙。”
梅轩耳里听着远方传来的说话声,眼光却直直盯着阿通。
“喂,你们到这里来。”
“要我们下去吗?”
“快下来。”
“可是这么一拖延时间,恐怕武藏那家伙就会逃过野洲川了。”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下来。”
“遵命。”
这些人就是昨夜里和梅轩一起捉拿武藏却徒劳无功的人,他们熟悉山路,像野猪一般熟练地跑了下来,看到阿通,梅轩三言两语道明原委,便将阿通交给这三个人,交代他们随后把阿通带到野洲川。这些人用绳子捆绑阿通,但又怕阿通会痛,便不断地偷窥阿通苍白的脸庞。
“你们也要早点赶到!”
梅轩交代完,便像只山猴沿着山路跑走了。
不知由哪里下到甲贺谷的溪流,远眺这边的悬崖,梅轩的身影变得非常渺小,他朝这边大声说:
“我们在野洲川会面,我抄近路追过去,你们从街道走,一路寻找过去,可别大意!”
悬崖这边的手下回答:
“知道了。”
对话声在山谷中回响,梅轩在残雪斑斑的山谷,像只雷鸟,沿着河床上巨大的岩石,蹦蹦跳跳,一会儿,身子便消失在远方。
城太郎所骑的马匹虽已老态龙钟,一旦发狂,若非骑马高手恐怕无法驾驭。
刚才受伤,犹如屁股着火般,盲目地四处乱窜,现在已经穿越八百八谷的铃鹿山坡,爬过蟹坡又穿过土山的立场,沿着松尾村到布引山的斜坡,犹如一阵旋风,不知疲倦地狂奔着。
坐在马背上的城太郎,惊魂未定。
“危险!危险!”
他像念咒文般不断喊叫,只能抓住鬃毛,紧闭双眼,抱着马脖子。
当马一路狂奔时,城太郎的屁股也高高被弹开马背。
城太郎自己觉得非常危险,而村庄和立场的人们和路人见此光景,更是替他捏一把冷汗。
本来城太郎就不会骑马,自然也不会下马,更不要说如何驾驭马匹让它停下来。
“危险啊,危险啊!”
原先他要求阿通让他骑马,尝试一下快马加鞭的滋味,这会儿这个愿望可真的实现了,只不过他的声音慢慢转为哭泣,口中念的咒文看来也不灵光了。
此刻,街上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行人看见狂奔的马匹,竟无人挺身帮忙,他们都害怕受伤。
“怎么回事啊?”
“笨哦!”
路人只管闪躲到路旁,并在城太郎背后说着风凉话。
不久来到了三云村一处叫做夏身的休息站。
要是孙悟空骑着筋斗云来到这儿,一定会用小手遮阳,仔细欣赏这一带一望无际的伊贺、甲贺连峰,俯瞰旭日之下美丽的布引山和横田川的明媚风光。远方天际还有一朵紫色云彩,像一面镜子般,云彩的下方正好是琵琶湖。城太郎骑在马上,速度虽然不输孙悟空的筋斗云,但他已无暇他顾了。
“拉住马!拉住马!”
一开始他直嚷危险、危险,现在他开始喊叫把马拉住,后来当马跑到柑子坂的大斜坡,正要往下冲时,城太郎的叫喊声又换成:
“救命啊!”
马往下奔跑,城太郎坐在马背上,身体被弹得几乎快要掉到地上了。
但是,在坡道接近山腰附近,有一枝树干从悬崖横长出来,把道路遮断了,城太郎一碰到树枝就紧紧攀住,想必是神助,他终于离开了马背,像只青蛙似的挂在树枝上。
无人骑的马匹更是快速飞奔离去。城太郎像荡秋千似的双手挂在树上晃荡。
虽然说是悬在空中,其实离地面也仅一丈高,只要放手便可轻易跳到地上。但是此刻的城太郎头昏眼花,心慌意乱,他以为如果跌到地上准没命的,便拼命地把脚勾上树枝支撑身体,连手都麻了。
这时树干“啪”的发出断裂声,城太郎心想这下完了,不料却轻松掉落地上,整个人呆坐半晌。
“呼……”
马匹早已不见踪影,就算马还在,他也不敢再骑了,没多久,城太郎突然一跃而起。
“阿通姐姐?”
他对着山坡上大叫。
“阿通姐姐———”
他神色慌张地往回跑,这回记得握住木剑了。
“阿通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好不容易在下柑子坂坡道时,遇到一名斗笠贩子,他穿着五倍子染的衣服,敞着背心,下着皮裤、草鞋———身上还背着行囊。
“嘿,小鬼———”
擦身而过时,男子挥手招呼,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城太郎。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问城太郎。
城太郎回道:
“大叔,你从那边过来的吗?”
“没错。”
“你有没有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漂亮的女人呢?”
“喔,看到了。”
“真的,在哪里?”
“前面夏身的休息站那儿,有几个野武士用绳子绑着一名女子。我也觉得奇怪,但并未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去,我猜他们是铃鹿谷风黄平的同党。”
“对,没错,就是他们。”
“你等一等啊!”
城太郎本来拔腿就要跑了,那个人连忙叫住他。
“那个女人跟你是同路吗?”
“她叫阿通。”
“要是你太莽撞会丧命的。现在可以确定那伙人一定会经过这儿,要不要和我商量,也许我可以提供不错的建议。”
城太郎信任此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穿着五倍子染的男子戴着斗笠,不断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但是,那伙人是改名为梅轩的风黄平的同党,你们妇孺两个,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好,我替你去把阿通姑娘救出来。”
“你愿意帮我们吗?”
“他们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人交给我,我会见机行事,你就躲到草丛里别出声。”
城太郎立刻躲到草丛后面,那名男子便往坡道下走去,城太郎以为那个人说好要救阿通姐姐,怎么这会儿逃走了,内心极为不安,便不断地从草丛探出来看。
坡道上传来人声,城太郎急忙低下头。人声中夹杂着阿通的声音,城太郎看到她两手反绑于背后,被三名野武士押着往这边走。
“你慢吞吞地在干什么?快走!”
“你不走吗?”
一个男的推着阿通的肩膀,边走边骂,阿通差点跌在斜坡上。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那个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里?”
“你还啰嗦!”
阿通赤着白皙的双脚,都磨得流血了。城太郎正要大声叫喊时,刚才那名穿着五倍子染的武士摘下斗笠,看起来是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瞪着大眼睛飞奔过来。
“不得了了———”
他一边大喊,一边从坡道下直奔上来,三名野武士都停下脚步,他们回头看擦肩而过的五倍子染武士。
“嘿!你不是渡边的外甥吗?什么事情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听到那些武士称呼这名男子是渡边的外甥,可以想见这名穿着五倍子染上衣的男子,可能就是住在附近的伊贺谷或甲贺村受人尊敬的隐者渡边半藏的外甥吧!
“你们不知道吗?”
那名男子问道。
“什么事……”
三名野武士靠了过来。
渡边的外甥指着坡下。
“在这柑子坂坡道下有一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正威风凛凛地挥着大刀,站在马路中央盘查每一个过路人。”
“啊!武藏。”
“我刚才经过时,他问我名字,我告诉他我是住在伊贺的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武藏立刻向我道歉:失礼了。并且说,只要不是铃鹿谷的风黄平的手下就可以通过。”
“哦……”
“后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有一些野洲川的野武士是化名为户梅轩的风黄平的手下,听说正在追杀他。与其陷入他们的陷阱,不如就在这里和他们决一胜负。”
“真的吗?三之丞。”
“我会骗你们吗?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宫本武藏这个人呢?”
很明显地,这三人的神色开始犹豫了。
“怎么办呢?”
他们互使眼色。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
三之丞说完正要离去。
“渡边的外甥。”
那三个人连忙叫住他。
“什么事?”
“我们可能打不过他,因为连老大都说那个人武功高强呢!”
“那个男人的确武艺高超,刚才我在坡下看见他握着刀走到我面前,气势凌人,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呢!”
“这该怎么办呢……老实说,老大交代我们要把这个女人押到野洲川去。”
“这不关我的事。”
“请别这么说,快帮个忙吧!”
“根本不行,要是被我伯父半藏知道我帮你们做事,他一定会责备我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想法子。”
“那就快告诉我们,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把那位被你们捆绑的女人,藏到附近的草丛里,对了,暂时把她绑在树干上———最重要的是减轻你们的负担。”
“然后呢?”
“你们不能经过这个坡道,一定要绕小路走,虽然比较远但安全些,然后赶快到野洲川去通知你们老大,尽量绕得越远越好。”
“有道理。”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要不然啊,对方已经豁出去了,几乎疯狂似的要与你们一决生死,我可真不愿意目睹这种事情发生啊!”
三个人听完便说:
“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阿通绑在草丛后的树干上,本来要走了,又折回来确定绑得是否牢固。
“这下子没问题了。”
“快走吧!”
三人刻意不走大路,没多久,便从草丛中消失了。
躲在枯树后面的城太郎看见他们走远,悄悄地从草丛中露出头来。
人都不见了———路上也无行人———就连渡边的外甥三之丞也不见踪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从草丛中跳出来,帮阿通松绑,然后抓着她的手,没命似地往山坡逃走。
“我们快逃吧!”
“城太郎……为什么你会在这呢?”
“无论如何,趁此机会快点走吧!”
“等,等一下!”
阿通开始整理衣衫和头发,城太郎一旁连呼啧、啧。
“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头发乱了,待会儿再梳吧!”
“……刚才那个人不是说,武藏哥哥就在前面坡道下等吗?”
“所以你要梳妆打扮啊?”
“不,才不是呢。”
阿通一下子满脸涨红地拼命解释着。
“只要能遇上武藏哥哥,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我们以前的是非已成过去,我也能够坦然……所以,我可是一点也不着急。”
“可是,刚才那个人说他在坡道下碰到武藏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刚才和那三个说话的人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处张望。
“好奇怪的人啊。”
城太郎自言自语着。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非渡边的外甥柘植三之丞帮忙,他们二人是无法逃出虎口的。
不只如此,若因此能与武藏重逢,该如何向他致谢呢?阿通心里思索着。
“来,走吧!”
“你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吗?”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可是我看你很高兴啊!”
“你还不是很高兴!”
“我是非常高兴。可是,我没像阿通姐姐那样地压抑着情感。我会大声说出来———喂!我好高兴啊!”
城太郎手舞足蹈起来了。
“可是,万一师父已经不在那里,那可就不好了,阿通姐姐,我先跑过去看看,好吗?”
说完,城太郎一溜烟跑走了。
阿通紧随后面,下了柑子坂坡,虽然她的心比城太郎还急,早飞到坡道下,可是人却无法加快脚步。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
阿通望着受伤流血的双脚和被泥土沾污的衣袖。
她取下落在袖子上的一片枯叶,在手上把玩着,忽然从叶片里爬出一条毛毛虫,停在她的指甲上。
虽然阿通是在山里长大,但是她很怕虫,心里一惊,急忙甩开手。
“快点过来嘛!阿通姐姐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呢?”
城太郎在坡道下大声喊她,他的声音里洋溢雀跃之情,可能已经见到武藏了———阿通由城太郎的声音做此推断。
“啊!终于能见着他了。”
长久以来的满腔思恋,深藏心底,如今终于有表白的机会,她满怀喜悦,禁不住也手舞足蹈起来。
但是,阿通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短暂欢欣罢了!因为即使与武藏重逢了,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又能接受多少呢?所以阿通见武藏的心情是五味杂陈———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斜坡背阳的地面还覆盖一层冰。不过,下了柑子坂坡之后,却是阳光普照,暖和得连蚊蝇都出来晒太阳。面对山谷的田地有一间茶馆,门前晒着牛吃的干草和干果,城太郎站在茶馆前面等候阿通。
阿通走过来。
“武藏哥哥在哪里?”
她边问边往茶馆前的人群中探视。
“没看到人。”
城太郎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到底怎么啦?”
“嗯……”
阿通无法相信。
“应该不会搞错吧?”
“可是,根本不见人影———我问了茶馆的人,他们也说没看见这样的武士……一定搞错了。”
城太郎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
阿通因为方才自己满怀希望,这会儿瞧城太郎漫不经心地答话,心里有点不悦。
这个小孩,真不了解别人的心。
阿通看到城太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生起气来:
“那边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
“那边的庚申冢后面呢?”
“没看到人。”
“茶馆后面呢?”
“我说没见到啊!”
城太郎有点不耐烦,阿通突然把脸转向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我不理你了。”
“我真不了解你,本来以为阿通姐姐很聪明,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我们就无法确定那个人说的是真是假,而你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武藏师父一定在这里,现在没见着武藏师父,你就开始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城太郎不但不同情阿通,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通险些站不住,仿佛从光明的世界一下子掉落地狱深谷,她的内心从未受过如此重击。城太郎露着黄牙吃吃笑个不停,阿通更加生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带着这种小孩一起浪迹天涯,一个人走,一个人哭,总比身边多个人更自在些。
仔细思量,他们虽然是同样在寻找武藏,但是城太郎只是因为仰慕武藏希望拜他为师,而阿通自己却是用一生的生命来寻找武藏。
何况,碰到这种情况,城太郎可以很快调适过来。阿通则会连着几天都闷闷不乐。在城太郎年少的心中,深信必定有重逢之日,但是阿通却无法如此乐观。
难道这一生,我就注定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吗?
阿通总是往坏的方面想。
恋爱中的人虽然饱受相思之苦,但却更爱孤独。即使不是如此,阿通是个孤儿,生性孤癖,对别人非常敏感。
她一脸不悦,默不作声径自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
有人从后面叫她。
不是城太郎。有一个人从庚申冢的墓碑后,踩着枯草追了过来。他的包袱和刀鞘全都湿透了。
那个人是柘植三之丞。
刚才以为他上了坡道就走了,现在却从草丛中出现,阿通和城太郎都觉得奇怪。
再加上他叫阿通的时候仿佛是个熟人似的,更是奇怪。城太郎立刻冲着他说道:
“大叔,你刚才骗了我们。”
“为什么?”
“你刚才说武藏在这坡下拿着刀在路上等,可是现在武藏在哪里呢?你不是骗我们吗?”
“笨蛋!”
三之丞斥骂道:
“我若不撒谎,如何从那伙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你们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责怪起我来!”
“这么说来,大叔,你刚才是对那些人略施小计在说谎啦?”
“没错。”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奇怪呢。”
城太郎又对着阿通说:
“原来是假的。”
如此一来,阿通也自觉不该生城太郎的气,更没理由向素昧平生的三之丞抱怨,因此阿通不断地鞠躬哈腰,感谢对方拔刀相助之意。
三之丞非常高兴。
“虽然他们是野洲川的野武士,这阵子还算安分。但如果被他们盯上了,几乎无法安全通过这座山。所以一开始我听到这个小毛头提起这件事时,觉得你们口中的宫本武藏想必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所以武藏应该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除此街道之外,可还有其他道路可到江州路吗?”
“当然有。”
三之丞仰望冬阳照耀的山岭。
“出了伊贺谷,可以走伊贺的上野。另外,出安浓谷之后,可以沿着桑名或四日市的道路走。途中大约有三处栈道和岔路,我认为宫本武藏应该早已经改变路线,脱离危险了。”
“果真如此,我们就放心了。”
“危险的应该说是你们两个人,我好不容易从狼群中救出你,你们竟然还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到野洲川一定又会被抓走———你们还是跟着我好了。虽然道路难行,我还可以指示你们一条无人知晓的近路。”
三之丞说完便带着他们一起通过甲贺村的山上,来到了往大津濑户的马门坡途中,一路上详细指点他们怎么走。
“到这里就安心了,夜晚早点睡,这一路上请小心。”
阿通不断地道谢,正要告别。
“阿通姑娘,我们就要分手了。”
三之丞语含玄机,直盯着阿通,面带怨尤。
“我一路上想着,你会不会问我,终究还是没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的姓名。”
“但是我在柑子坂坡时已经听到了啊!”
“你记得?你还记得吗?”
“你就是渡边半藏先生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真感谢,我并不是要讨人情,而是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是的,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还是单身……若非我的伯父半藏是一个啰嗦的人,我真想带你回家见见他……算了,你去的地方有个小旅馆,那里的老板与我很熟,只要说出我的姓名,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好了,就此告别吧!”
有时候我们明白对方是出于一片好意,也认为对方非常亲切,可是,不但不喜欢这种讨好,反而对方越献殷勤越心生厌恶。
阿通于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心情。
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这是阿通对他最初的印象。也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得她对分手一事觉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从内心里根本无意向对方致谢。
就连善于交际的城太郎,也在跟三之丞分别之后说:
“这家伙真讨厌!”
虽然,这个人刚才搭救自己,本不应在背后指指点点。
“的确如此。”
阿通竟然也赞同城太郎的说法。
“他说希望我记得他还是单身未婚,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是他想娶阿通姐姐才这么说的。”
“哎呀!真讨厌!”
之后,两人一路上平安无事。遗憾的是,他们来到近江湖畔、过了濑田的唐桥,最后通过逢坂的关卡,仍然没有武藏的消息。
年关将近,京都家家户户门前都已摆出门松,准备过年。
阿通看见街上到处张贴春联,心情为之一振,往事已矣。此刻她内心充满新希望,期待有朝一日能与武藏重逢。
因为武藏曾说自己会在正月初一的早上,到五条桥等人。
若非当天早上,就顺延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七,这七天当中任何一天的早上都有可能。
阿通从城太郎那儿得知这个消息。只是武藏等候的人并非自己,阿通难免有些失落,虽然如此,只要能见到武藏一面,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
可是,那里还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本来她的心里充满期望,现在却突然感到黯然,那是因为本位田又八的影子遮盖了希望的光芒。因为武藏等待的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听城太郎所言,他只将此约定告诉朱实,尚未确定又八是否已经得知消息。
真希望又八不会出现。
阿通一心挂念着,不由如此祈祷。她从蹴上走到三条口,街上充满了年节热闹的气氛。她心里老觉得又八也走在街上,武藏也走在街上,阿通甚至担心她最害怕的人———又八的母亲阿杉婆———是不是也会跟在她背后?
无忧无虑的城太郎,好久没看到都市的繁华,使得他又开始任性起来,他问阿通:
“要住旅馆了吗?”
“不,还没有。”
“太好了,天色尚早就去投宿,未免太无聊,我们再多逛逛吧!那边好像有很多集市。”
“我们不是还要办一件比逛街更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什么事啊?”
“城太,难道你忘了从伊势就一直背在背上的东西吗?”
“啊!这个吗?”
“总之,在我们尚未将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东西交给乌丸光广先生之前,是无法轻松下来的。”
“那么,今夜就赶到他家去,就住在他家吧!”
“不像话———”
阿通望着加茂川的河水,笑着说:
“大纳言先生的官邸,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满身跳蚤的城太留下来过夜呢?”
16
受托看护的病人,竟然从病床上消失———这件事,旅馆的人是难脱其咎。
不过,旅馆的人约略明白病人的病因,认为她不可能再度投海自杀,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并未派人去寻找,只捎信通知京都的吉冈清十郎。
再说,朱实虽然像只逃出樊笼的小鸟,自由自在。但毕竟她曾跳海自杀,一度濒临垂死边缘,如今身体犹未复原,实在无法任意遨翔。更何况被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夺去少女贞操,在内心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这种伤害是无法在三四天之内复原的。WwW.XiaoShuo530.com
“真难过……”
朱实坐在三十石的船上,望着淀川河水,好不感慨。感觉自己所流的眼泪比河水还要多。
她心中的幽恨,如何能了。她心里朝思暮想的男人,期待能与他厮守终生的梦想,却惨遭清十郎的摧残。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绪更加紊乱。
在淀川的河面上,有很多小船都装饰着门松和春联,来往穿梭,好不热闹,朱实见景:
“即使我能见到武藏哥哥,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朱实泪如泉涌。
自从得知武藏将于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桥头等待本位田又八,朱实便满心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武藏。
从开始对武藏产生好感之后,其他男人再也不能打动她的心。尤其看到和养母阿甲同居的又八,相形之下,她对武藏的爱慕之情,即使经过这段岁月,不但不减反而更深深缠绵在内心深处。
如果说爱慕之情就像一条情丝,那么恋爱就像一个线轴,在心灵深处不断地卷着。虽然数年不见,但她暗自卷着思慕的情丝,无论昔日的回忆或是新近听到的消息,都化成一条条情丝,在内心越卷越大。
昨日之前的朱实,心中仍然怀着这份少女情怀,当她住在伊吹山下时,宛如一朵野百合,散发着令人怜爱的气息。然而,此刻在她内心,这份情怀已经辗转为尘泥了。
虽然无人知晓,但是朱实老觉得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嘿!姑娘、姑娘。”
有人叫她,朱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一只冬天的蝴蝶,走在五条附近的寺庙街道上,她看到自己踽踽独行的寒冷身影,以及街道两旁枯萎的杨柳和高塔。
“嘿!姑娘,你的腰带松了,拖落在地上,我来帮你绑好吧!”
那个人言语暧昧,身材虽然瘦小猥琐,但是佩戴两把武士刀,看起来像个浪人。朱实并不认识他,这个人便是经常出现在闹街以及冬日的后街上,游手好闲的赤壁八十马。
朱实穿着破草鞋啪嗒啪嗒地走着,那名男子紧随她背后,拾起朱实拖在地上的腰带。
“这位姑娘,你看起来真像谣曲狂言戏剧里的疯女人……这副模样会遭人非议的……这么漂亮的脸蛋却披头散发走在街上,不太好吧!”
朱实想必认为那个人很啰嗦,便若无其事继续走她的路。赤壁八十马见状,以为这只不过是年轻女子的腼腆,更加得寸进尺。
“姑娘,你看起来是城里人,是不是离家出走了呢?还是与丈夫吵架负气跑出来啊?”
“……”
“你最好小心一点,像你这般年轻貌美,却神情恍惚地在街头游荡,虽然现在都市里已经没有罗生门或大江山这种花街柳巷,但是满街到处都是那种看女人就垂涎三尺的野武士、浪人和人口贩子……”
“……”
不管对方说什么,朱实都不理睬,八十马自言自语跟在她后面。
“真是的。”
八十马只好自说自答:
“最近京都的女子卖到江户的价格很诱人。以前在奥州的平泉、藤原三代建立都城的时候,也有很多京都女子被卖到奥州去。现在的市场改到江户城,德川的二代将军秀忠,现在全力开发江户———所以京都的女子不断地被卖到江户,有的被卖到角镇或伏见镇、境镇、住吉镇等地。离此两百里处,便有一条花街柳巷呢。”
“……”
“姑娘,瞧你一副眉清目秀、引人注目的模样,最好小心点,可别让野武士抓去卖了。”
“……去!”
朱实突然像赶狗一样地瞪着后面的赤壁八十马。
“走开!”
八十马嘿嘿地笑着,说道:
“嘿!你这姑娘,难道是个疯子。”
“少啰嗦!”
“难道不是吗?”
“混账!”
“你说什么?”
“你才是疯子。”
“哈哈哈!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疯子,真可怜!”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一阵沉默之后———
“我用石头砸你。”
“喂,喂。”
八十马紧跟不放。
“姑娘,请等一下。”
“不要,你这只狗,狗!”
其实朱实心里很害怕,她斥骂对方,甩开他的手,赶紧逃向黑暗处。
前面是以前“灯笼大臣”小松大人官邸的遗迹,现在芒草丛生。朱实像跳入海中一般,死命地泅向这片芒原。
“嘿,姑娘,等等啊!”
八十马有如猎犬穿越起伏的芒草原,紧追不舍。
月亮像鬼女裸齿而笑的嘴巴,斜挂在鸟部山头,真不巧这时已是夕阳西下,附近杳无人踪。本来离此约二百米处有一群人正要下山,但是即使他们听见朱实的呼救声,也无意伸出援手———因为这群身穿白褂子、头戴白斗笠、手持念珠,来此荒郊野外送葬的人,个个脸上犹带泪痕。
赤壁八十马从朱实背后一推,朱实便摔倒在草丛中。
“啊!对不起,对不起。”
八十马是个很狡猾的男子,自己故意推倒朱实,边道歉边抱住朱实的身体。
“弄痛你了。”
朱实非常气愤,一巴掌打向八十马满是胡子的脸颊,啪啪啪又接连打了两三下,但是八十马却一脸稀松平常,更加欢愉,眯着眼任朱实打个够。
最后八十马紧紧抱住朱实,毫不松手,不停地用脸颊去摩擦朱实的脸,朱实觉得有如无数的针刺在她脸上,好不痛苦,快要窒息了。
朱实用指甲狂抓对方。
朱实的指甲在混乱中抓破八十马的鼻子,印出一道道血痕,但是八十马依然像头猛兽,毫不松手。
从鸟部山的阿弥陀堂传来晚钟声,有如在诉说着人生变迁。但是过往行人,来去匆匆,听到这种色即是空的梵音,犹如对牛弹琴、无动于衷。枯萎的芒草掩盖着一对男女,芒草花穗如波浪般随风摇曳。
“你给我老实一点。”
“……”
“没什么好怕的。”
“……”
“当我的老婆吧!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我想死!”
朱实悲恸地大声喊叫。
“咦?”
八十马非常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想死?”
朱实双手紧紧将膝盖抱在胸前,就像一朵茶花的花蕊。八十马瞧朱实如此抵死不从,想尽办法希望能用言语来化解这一切,这名男子对女人应该是很老道,而且似乎打算好好享受一番,因此,即使朱实的表情凄厉,可是八十马笃定抓到这个猎物不可能再逃走,所以一派悠哉。
“没什么好哭的嘛。”
八十马将嘴唇凑到朱实耳边轻声细语:
“姑娘,像你这个年纪,难道还不懂男女之事吗?别骗人了……”
朱实心里突然想起吉冈清十郎,她回想起当时几近窒息的痛苦,当时她心慌意乱,连房间的格子门都看不清楚,而此时她比较能稳定心情来想办法应付。
“我说,你等一下。”
朱实一边像蜗牛般蜷曲着身子,一边脱口而出。病后的她还发着高烧,但是八十马并不认为那是因为生病而产生的体热。
“你要我等一下吗……好,好,我等你……但是,要是你敢逃跑的话,可会有苦头吃啊!”
“走开!”
朱实使劲摇晃肩膀,甩开八十马强壮的双手,这会儿八十马的脸离开了一点,朱实瞪着他站了起来,说道:
“你想干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别以为女人就好欺负,女人也有尊严的……”
朱实的嘴唇被茅草割破渗出血来,现在她紧咬双唇,滚滚泪珠和着鲜血沿着苍白的脸庞流下。
“哦!说的可真有学问,你这个姑娘看来不像个疯子。”
“当然不是。”
朱实突然向他胸膛猛扑过去,撞倒他之后,对着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芒草波浪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
八十马当时的精神状态比朱实更为疯狂,他情绪亢奋,已经无心再谈情说爱,现在他正兽性大发。
“救命啊!”
天边月光皎洁,朱实尚未跑到六十尺就被这只色魔抓住了。
朱实白皙的双腿猛踢、奋力抵抗,她披头散发,脸颊被压在地上。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是从花顶山吹来的寒风,冷冽刺骨,整片原野笼罩着一层薄霜,朱实不断哀叫,白皙的胸膛因喘气而上下起伏,乳房裸露在寒风中,八十马的眼中燃起熊熊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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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页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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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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