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并没有朝着小老头儿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虽然公安机关还无力拿出证据,可人们的嘴却是自由的,他们不断地在想像,在夸大,在充实,传言也随之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逼真、越来越精彩。到了后来,赵老师也成了小老头儿的“情人”,送小老头儿回家的警车也成了公安机关拘留审讯他的物证!
谣言,就如同田间的杂草一样,其生命力是极强的!它只要寻到一孔空间,抢到一丝养分,便会肆无忌惮地生长、繁殖、蔓延,如任其发展下去,最终它就将成为田间名正言顺的主宰。多少荒诞不经的谣言就这样成为了“真理”!
顷刻间,小老头儿成了农科所里最肮脏的人,凡世间龌龊不堪的事似乎在其身上都可以寻着影子。人们都躲着他,像惧怕艾滋病那般“惧怕”他,连小老头儿为之打开水时他们都常常硬梆梆地来句“走,咱们自己打水去,喝着干净!”仿佛小老头儿打的开水里也掺进了某种不干净的成分似的。
这是那些有“志气”的,而像李所长那样既想干净又不想跑腿的人,便在小老头儿前来送水的时候尽量找张报纸或者能够把脸遮住的东西,以求眼不见为净。
现在,所里的一切人都觉得自己要比小老头儿干净得多,不仅仅在身上!
如果现在有人问小老头儿什么滋味最难受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说:“等待!”等啊等,盼啊盼,小老头儿比在试验站盼试验期时还要望眼欲穿,他巴望着公安局能够早日破案,领导能够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哪怕只一句“小老头儿没拿钱夹里的钱”就足够了。然而,就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奢望。他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这简直比判死刑还难受,死刑知道了结果,痛苦一阵也就无所谓了,而无休止的等待却始终搅得人心绪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仅几天功夫,他又苍老了许多,耳朵上的白发乘机扩大着根据地,对头顶形成了合围之势;圆圆的脸庞也失去了往日的轮廓,上面虽然还是圆的,可下面已成了锥形,腮处还塌下去两个深坑;只有那双眼睛恍然大了许多,可已没了往日的神采。
现实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可他早已把心存的希望贮存进脑海中,仿佛如今人们议论的已不再是自个儿了,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那早已逝去的旧梦……
结果终于出来了!
这天一早,小老头儿便瞅见秘书小吴在布告栏上贴了一张大白纸。开始他没在意,以为又是开什么会的通知,可没多久,那里的人就越聚越多,人们一边观看一边向他这边张望指点,许多看后从他身旁经过的年轻人冲他挤眉弄眼地打着口哨,人们多少天来第一次冲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可那笑很奇怪,小老头儿见了脊梁骨直发麻。他预感到那张纸同自个儿有关,想看又不敢去,徘徊了许久,等人少了些,才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人们见他来到时,都前所未有地十分自觉地给他让了条道。有个知道他不识字的“好心人”扯着嗓子为他读到:
布告
鉴于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报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从即日起撤消小老头儿同志的“先进工作者”称号。
为挽回影响,教育本人,兹决定:
1.取消其奖励的一级工资。
2.收回奖金。
3.停办其城市户口。
此布
所长办公室
1990年8月19日
天渐渐黑了下来,布告栏下早已空空如也,惟有小老头儿一人孤零零地伫立着,像木雕石刻一般……
领导在倾听着群众的呼声,群众又在遵从领导的意愿,多么默契的配合啊!但这两种合作并非是同步的,人们的嘴也并不为对小老头儿处理的结束而结束,相反,为被小老头儿“糟蹋”的升级指标而耿耿于怀的人们,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势。
发工资了,小老头儿不仅没有领到一分钱,反倒欠了上千元的公款。“待国夫人”今天的态度格外好,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掰着手指头发着高得有些刺耳的音量给小老头儿——更像是给大伙儿算计着:“你请了一天假按规定扣3.5元的工资,还要追扣前几个月你当“先进”的那级工资,还有1000块钱的奖金——虽然你把他捐给幼儿园了,但那是发给你的,所以还要从你工资中扣回来……最后,她“宽宏大量“地宣布:“现在把你这个月的工资全都扣掉还欠所里935块8毛6!算了,如果现在交不上就下个月再扣吧!”
小老头儿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那只受伤的胳膊也不那么抖了,眼睛直呆呆地盯着“待国夫人”那只似曾相识的公文包……
从此,小老头儿绝少与人说话,有时嘴里不知喃喃些啥,晚上偶尔睡着了也常常被噩梦惊醒,经常深更半夜独自坐在床上发呆。
这一切,女儿小梅都看在了眼里。她多么留恋城里的学习生活呀!可她隐约感到,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最终可能连这个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将失去!她不敢再想,决心服从爸爸的意愿,回乡下去。再怎么样,总比没有爸爸强啊!
“回去——回老家去——”小老头儿的嘴里喃喃着,昏暗的眸子闪出一丝亮光,随之变得更加昏暗:“怎么回?拿什么回去?‘先进’没了!户口没了!连老婆也没有了!还拉了一屁股饥荒!俺回去怎么向爹娘和乡亲们交代?当初俺是带着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子风风光光地进了城;今儿个,却要兜着一个臭流氓、诈骗犯的肮脏身子回去,这叫俺咋有脸去见父老乡亲们呀?俺对不住乡亲们,给他们丢了脸啊!”小老头儿声嘶力竭地顿足捶胸。
“爸,您别这样!”小梅再也忍不住了,扑进父亲的怀中,父女俩抱头失声痛哭……
渐渐地,小老头儿似乎恢复了平静。星期天到了,他又上街了,依旧是徒步,所不同的是没了先前那种东张西望的新鲜感和自豪感。他先给两个孩子各买了一套新衣裳,又赶到邮局将余下的钱统统掏了出来——这是他几十年来含辛茹苦积攒下来准备日后孝敬翠兰卧病在床的老娘的,想了会儿,哆哆嗦嗦地从中抽出了几张,又想了想,又抽出两张,才哆哆嗦嗦地将余下的钱递给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邮局职员,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人家帮着填好汇款单,然后像完成了一件空前绝后的历史使命似地长长地抒了一口气,有一种负重者长途跋涉终至目的地的松快感。
晚上,小老头儿又是一夜未眠。
早起,红着眼的他把小梅小海叫到了身旁,将脸扭向一边,说:“俺今天想去看看你们的娘,你们要看好家,饿了就买点啥,钱就放在抽屉里。小梅啊,你是当姐姐的,要照看好弟弟。有什么事不要着急,还有公家呢。现在爹是公家的人了,有事公家是不会不管的!还有小海,要听姐姐的话,别调皮!”
小梅小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沉默片刻,小老头儿又说:“小梅呀,再教爹识几个字吧!”
小梅见上课时间快到了,本想改天再教,可又一想,爸爸今天是少有的好兴致,怎么能让他失望呢?”便问:“学什么字呢?”
“嗯——‘安葬’咋个写法?”
小梅噗哧一声乐了“您问的是‘安装’吧?是‘装’,不念‘脏’!”
“就是——”小老头儿略一迟疑:“嗨,管他什么‘葬’呢,是‘葬’就行!”
“还有呢?”
“费!”
“什么‘费’?”
“大概就是学费的‘费’吧!”
小梅又照写了。“爸爸,等回来再学吧,我们要迟到啦!”
“哪……”小老头儿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张白纸,递给小梅,说“你写上俺要回乡下去!”
“写它干啥?”小梅不解的问。
“俺有用!”
小梅想再问问有啥用,可抬头瞧见爸爸那双发红的眼睛,又咽了回去,照实写了。想想,又问:“爸,您啥时回来?”
“回来?呃、呃,你们赶紧上学吧,要迟到了!”小老头儿闪烁其辞。
“那——我们走了!”
小老头儿怔怔地望着走出门的一双儿女,突然又叫道:“小梅小海!”
孩子们不解地回过头来。
小老头儿上前几步扯扯小梅的衣角,又抱起小海亲了几口,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爸,瞧您!”小梅背过身,眼也红了。
“爹,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哭!”小海今天穿上新衣服格外高兴,想赶紧到学校给同学们瞧瞧。
“好了,你们快走吧!”小老头儿擦着眼泪,望着儿女远去的背影,恋恋不舍地叮嘱道:“下课就回家,别贪玩!”
“嗳——”姐弟俩齐声应着,回头招招手,向前跑去。
小老头儿踉踉跄跄地向前追了几步,扶着篱笆伫立着……
【待续】
2004年3月26日整理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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