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未及,府州城的夜风已然像是刀子割麦,只扑得人脸生疼。可如此凛冽西风，却似乎比不得这人口之言中的诡谲更叫人心寒。林磐寻寻常常的一句话,竟叫院落寂静下来，半晌无人作声,徒留月色照着几张沉默的俊容。
数月前，府州城生了一起怪事。
算来那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阖家相庆,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夜，三位百姓无故暴毙家中。若是死者体弱多病倒也好说，生死无期、寿数天定,可偏偏死的三人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家中父母妻儿俱是称之体魄强健、无病无伤。
更奇的是,第二日,这三具尸首尽数失踪。
边关无甚战事,可折家军的军帐就在城内外,还有日日夜夜提枪站岗的将士,怎会无故丢了尸首也一无所知？
此事立即报到了知州府衙。
尸首不翼而飞引得本平平无奇的小案子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三户人家的家眷哭着上门，顾唯与叶小差自是有所耳闻。可府州知州折继宣说是知州，实则是那折家军的掌舵人，往日何曾管过民生民事；且报案家眷均说近日并无恩怨是非,死者死时几日便也只在家中忙活。那还有什么好查的,知州只管大手一挥说是病死了结。
倒是巧在知州府上的顾唯,狐疑怪病入城，思及府州城军民同住，倘使不慎，恐要引祸军中。
兹事体大，顾唯便自请细查此事。待顾副将亲自走访死者亲眷，只知死者吃穿用行与寻常无二，家眷亦是，暴毙前一天面色无虞，怎么也不像是染病模样，如此查访与报案之时所得并无差别。至于那遗体原搁置的卧榻之上空空荡荡，只见几许灰尘、一身衣物，莫说人了，连根头发丝都没落下。
没了尸首，又能继续查什么？仵作都无用武之地了。
顾唯探查数日，毫无进展，无奈之余只得将三位死者亲眷聚于一处，又派了军中大夫再看几日。
恰逢叶小差寻上门来切磋，见顾唯敛目肃容、一心记挂，不肯理会于他，便出言嬉笑道他这好好的副将学什么开封府的包青天，又没生的一双慧眼如炬，哪能辨得人心丑恶。这命案命案、既然死了人，谁知道活人之语几分可信，许是惹了恩怨是非、毒杀亦有可能。
一语惊醒梦中人。
顾唯又派人从旁处迂回彻查死者临死前几日曾与和人来往，又曾到何处去，惹来何等恩怨。
这一查，竟是拖出了府州城的另一宗光怪陆离之说。
不知何时起，坊间偶有人碎语，说那三人暴毙死时像极了被西姥下了诅祝的鬼城仙民。
鬼城有西姥、诅祝食人命，这稀奇传闻在大宋边境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地传了早有数十年。
“既断定是西域奇毒，与那鬼城西姥何干。”
旧事长话短说到此，白玉堂与展昭已经明白，八月十五那日暴毙的三人定是与长安城猝死的疯汉无二，都是毒发身亡。至于死后那失踪的尸首应是化作一团灰烬一般，散入尘埃二人不曾见到那疯汉尸首最终是何变化，却不便妄加揣测。
白玉堂眯起眼，打量着面前两位折家军副将，眸中闪烁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微光。
“西域异毒之说，不过是孙先生博览群书所得一二猜测……”
“孙先生？”白玉堂一扬眉，打断了顾唯。
顾唯并无恼色，倒是叶小差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接了话：“他是我从开封回来路上捡的，一个病弱书呆，连刀都提不动，非说要从军，撵不走、打不得的，一路跟来了府州，便在城内住下了。”
顾唯斜了叶小差一眼，眉宇微动，面无波澜道：“孙先生虽无行军打仗的本事，却智珠在握、心有沟壑，如今当得上折家军之人。”
叶小差往嘴里丢了一颗阿月浑子，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又没赶他，顾副将若要留用，留着便是，哪轮到我说话。”
“如今孙先生是你麾下之人，莫要玩笑。”顾唯目光冷冽，可他这往日寡言少语之人却耐得性子与叶小差浪费口舌，口吻更是轻缓，并无警告责怪之意。
叶小差与顾唯相处多年，焉能不知顾唯秉性，便笑笑不接话，只单手剥开阿月浑子。
此番一来一往，先头所言便断了。
不过思来其中详细绝非一时半会儿能说清，顾唯虽不欲与展昭、白玉堂二人多言，可心知要送走这两尊大佛不易，干脆命林磐与屠罡门外等候，又与白玉堂、展昭二人抱拳一礼，请几位进屋入座。待四人入席，顾唯方接着道：“鬼城西姥一事，实属坊间传闻，怪力乱神难辨真假，说来顾某虽是探查此事，实则所得无几。”
“如此说来，西域奇毒与那鬼城西姥许是并无干系。”白玉堂说。
“不错。”顾唯冷然的神色微顿，才略一颔首，“确有可能并无关系。”
“不知那位孙先生如何说法？鬼城西姥又是何许人也？”展昭问道。
“……”顾唯英气的眉宇蹙起，半晌不曾言语。
展昭并不催促，只抱着古剑静候。
顾唯这模样不似有难言之隐，更像是寡言之人懒作口舌之论。
不多时，顾唯便如展昭所愿，冷声道来：“来往西北大漠的商客之间有一口口相传之闻，说法五花八门，论之详细，却无人敢提。最寻常的，便是说西域大漠深处藏有一座鬼城，其主名曰西姥，凡其座下子民受其庇佑，皆称鬼城仙民。可若有违逆叛逃之举，定受诅祝而死，化黑沙一抔。”与瞻前顾后的两个大胡子不同，顾唯仿佛并不忌讳谈及此事，虽是说那怪力乱神，仍是神色寡淡、面容平静。WwW.XiaoShuo530.com
展昭与白玉堂不动声色地对了一眼。
这寥寥数语，不知令白玉堂想起何事，一时面露若有所思之色，未有接话。
展昭又问道：“既终是黑沙一抔，缘何要火化焚尸？”
“诅祝一事二位可信？”顾唯反问。
顾唯扫了一眼在屋外静立的林磐、屠罡二人，语气平平道：“二位想必亲眼所见因西姥诅祝而死之人，死后尸首如何模样，此间异状诸多，非同寻常。孙先生有言，只怕是何人装神弄鬼，造出鬼城，又或是借昔日坊间传言，凭奇毒操纵人心。那尸首生出异变，不见骨血、不留皮肉，只作一抔黑沙。尸首所化黑沙，自当是骇人奇毒，只有焚烧毁去，免留祸患。”他目光寡淡，可字词间却见肃杀凛冽的无情，犹如漫无边际又波澜不惊的黑海，无声无息地将人吞噬，叫人与之对视都不禁打个冷颤。
人死节哀，生者为大，断不能因一时仁慈祸害于人。展昭与白玉堂皆是心知，亦说不出顾唯半分错处。
不过此事尚不能算是揭过。
白玉堂接着道：“那三个府州百姓既然身死府州，不知与鬼城有何干系？”
死在长安的疯汉满口听不懂的胡语，手中又握有来历不明的墓中宝玉，极有可能是从西北大漠入宋境，许真是那传闻中的鬼城仙民。可那府州城的三位百姓又是如何回事，既然顾唯查到鬼城西姥，总该不是因几句坊间传闻而无的放矢。
“不过是心中狐疑罢了。”顾唯神色不变，“死者三人均是府州百姓，经数日查访便知他们已然数年不曾离开府州，往日与邻里亲朋来往和善，不见恩怨是非。”说到此处，顾唯顿了顿，“唯有一点十分古怪，死者亲朋皆道一年前，三人曾一并与一位西域来的商客来往密切，但不见他们与商客买卖何物，因而无人知其结交缘由，那时只道志同道合、饮酒作乐罢了。”
“西域商客？”展昭目光微闪，“一年前的旧事，此人如今想是不在城内了。”
“正是。”顾唯颔首，“古怪之处便是在此，此人并非是离开了府州城。”
此言叫展昭与白玉堂皆是一愣，顾唯寡淡的目光里透出两分冷冽的星光，“想必二位已经猜到了，这西域来的商客既没有出城入宋，也没有出关远去，而是从府州城里失踪了。”
府州城虽任大宋百姓出入，连路引都不查看，可对出入边关一事却是慎之又慎。不管是人是货，想要越过大宋边境，均得从折家军眼皮子底下走一遭，遑论这西域来的商客从西边儿入城时，就叫城兵将士记了一笔。
可此人凭空失踪了。
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直到顾唯翻出这旧事方才从百姓口中得知，这西域来的商客是某一天突然不见的。
就像那三具不翼而飞的尸体。
屋内桌上的火烛跳了一下，发出“刺儿”的细响。
半晌无人作声，叶小差仿佛因早知前后因果，失了兴致，因而百无聊赖，抬手去捏火苗。
不等顾唯斜他一眼，叶小差便先抬手掏掏耳朵，挑起一边唇角，懒洋洋取笑道：“哑巴，你何苦在这儿做什么说书唱戏的先生，一波三折、一句三喘。”
叶小差捏着手里仅剩的几颗阿月浑子，微垂着头，分明笑容灿烂，却被白发遮住了半张脸，在烛火光影之中像是骇人妖怪，“那什么西域来的商客多半身上就带着奇毒，如今你翻遍全城不见活人……他总该不是鬼城西姥附体会妖术，变作天边飞蛾从守城兵马眼前飞走，想必是身归天地，与鬼城仙民一般化作尘土了。只是不知怎么将毒也转嫁那三人，时隔一年后方才发作。”
“……”顾唯三人俱是瞧他。
“瞧我作甚。”叶小差抬头回视他们，“几位莫非不是这般猜想？”
叶小差的声调极轻，总是不太爱使劲儿讲话，唯有几次高声便是在大军临城、发号施令之时，可他这嘴毒与白玉堂却有得一拼，“就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拼着自个儿没命也要将人弄死，”他嘻嘻笑，“莫说死无全尸，连影子都不给留半个，恐怕若真有几分神力，该是连投胎轮回都不想叫人去了。”
“老叶。”顾唯蹙眉叫住叶小差。
可叶小差下一句已经风吹尘起一般轻飘飘地滑了出来：“死的倒是干净了，却半点不叫人安生，偏叫旁人给他陪葬来了。”
他舔了舔唇，眼睛里尽是明亮的光。
白玉堂似是从这意味不明的话语里察觉什么，眉间一蹙，却察觉大氅袖摆微动。
几乎是同时，白玉堂不动声色地压住的袖子，视线从展昭身上掠过。不见展昭作声，白玉堂只是眯着眼，不闪不躲地与叶小差对了一眼，那里头不快、兴奋、嗜杀，还有兴致勃然，纷纷扭曲交错在一起。
可话说到此处，顾唯反而对叶小差所言置若罔闻起来。
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半杯茶，仍是神色淡淡，接着他自己先头所言继续道：“闻说，那位西域商客失踪那几日，死者三人俱是魂不守舍、举止怪异，成日躲在屋内不肯离去，叫嚷着自己生了病要瞧大夫，其妻更是道夜半噩梦连连。”顾唯扶着茶盏，言辞间似是笑了一下，可面上没有半分笑意，只更显冷峻。
“林磐。”顾唯突然抬起声。
“是。”林磐在屋外应道。
“将那二人弄醒。”顾唯吩咐道。
他捏着那半杯茶水，目光落在展昭和白玉堂身上，那双黑海一般的眼睛不见波澜，“……因要查这西域商客的来历，在下另费了些心思。也正是因此，机缘巧合，碰上马商商队自大夏入宋境，他们数月前从府州出关离宋，回来时却改头换面，除了那为首的商客，再无……”
叶小差不轻不重地欸了一声，嘴角带笑，打断了顾唯，却又半句不说。
这里头的事展昭与白玉堂也听明白了。
多半是顾唯细查从府州出入边关的客商之时，叶小差碰上这马商商队，发觉端倪，断定那马商被马贼掳掠，扮作商贾雇佣的护镖之人。折家军镇守边关，焉能叫马贼越境入宋，顾唯便命林磐、屠罡二人暗中追查，杀马贼、救马商，方有了展昭、白玉堂二人在京兆府长安城所见的一出好戏。
若非长安城死状古怪的疯汉，林磐二人抓了马贼自当尽数交由京兆府衙役处置；那马商死里逃生，也该踏上回乡之路。别说将二人大老远带回府州，连展昭、白玉堂二人也断然不会心生狐疑，紧随林磐、屠罡一路有今夜一会。
其中桩桩件件皆是因果相携，却恰似无巧不成书。
前前后后、来龙去脉，顾唯与叶小差比之展昭、白玉堂二人未必知晓更多，如今既然要弄清鬼城与西姥之说，何必在此关起门来算糊涂账，只管将知情人押来细细拷问便是。
片刻的沉寂里，林磐与屠罡将马商与马贼头子皆押进屋内。
那富态马商许是路上听林磐二人提起一二，又许是被马贼绑了一回九死一生，乍被弄醒在这陌生之地，倒算得上镇定，只哆哆嗦嗦地打量了一圈屋里坐着的四个年轻人，小声不确定道：“……见、见过……将军……大人？”说着，他还悄悄瞄了一眼展昭与白玉堂，满脸糊涂仿佛在说这二人似是见过。
马商认不出，可那断臂的马贼头子焉能对断他一臂的男人忘之脑后。
刚一进门，他嘶哑的声音出口便是：“是你！”那目光怨毒得像是毒蜂尾后针，恨不得将白玉堂当场扎死。
白玉堂一扬眉，却不瞧那马贼头子，只伸手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把白五爷目中无人的架势摆的足足的。
“坐。”顾唯神色不动。
这话是对马商说的，林磐与屠罡听的明白，只一拍那跟个呆头鹅一般的马商肩膀，指着桌边的位置。
至于那马贼头子，自是没有这等待遇，这头还死盯着展昭、白玉堂二人，心头不知将二人咬碎了多少次，那头忽然叫屠罡一脚蹬中膝盖窝，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骨头发出咯哒一声脆响。
马商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吞着口水，心惊肉跳地听从林磐之意在凳子边儿挨个边坐下，差点也跟着一块腿一软跪下了。他只能虚虚地笑了一笑，仿佛勉强捏成的面人儿。
“将军……有、有何吩咐？”
顾唯不以为意，他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就像是他那柄搁在墙角的红缨银枪，淡薄无情，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人性命。而他手中捏了半晌的茶杯往马商面前一搁，无意拐弯抹角、客套安抚，只一句开门见山道：“你二人知晓大漠鬼城、西姥诅祝。”
茶杯嗑碰在桌面上的声音很轻，却随字词坠落，如惊雷震得二人一个猛的抬头，一个当真摔坐在地。
马商摔得一个屁股墩儿，却顾不上疼，只嗬嗬喘气。他眼睛瞪得好比怒目金刚，胆气却随这一摔碎成尘土，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地开口，“将、将……将军……”
顾唯皱了皱眉头，口中冷冷冰冰：“你只管答是或不是。”
马商不敢作答，那马贼也面容抽搐，分不出是惊愕还是惊恐。
夜色寂静，风作鬼哭。
正是紧张之际，叶小差忽地笑了一声，像是漫不经心的哂笑，不只是在嘲弄谁。
展昭与白玉堂皆抬眉色变，唯有顾唯恍若未闻，轻轻松开了茶杯，冷声慢语道：“若是，便将你二人所知悉数说来。”
“若不是，”叶小差语调轻浅，竟是接着顾唯的话，将尾音拖得极长，他身影向后一晃，将凳子翘起只余一只凳脚支地，“便是你二人欺瞒官兵……”门外风来，灯火将他的白发与独眼照得像是恶鬼妖魔，杀气像是长了眼睛的洪流朝着二人灌去。
莫说马商面色煞白、手脚冰凉，便是一贯死扛着硬气、不知死活的马贼头子目露骇然之色。
“妖”马贼头子像是猝然之间被吓破了胆，“妖魔邪祟……！”
我又又又回来啦。
四月快乐，虽然是愚人节，但是准时掉落更新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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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忘记备注1是摘自网络资料府州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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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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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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