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潮音整天面对大妈大爷,早已学会了欣赏皱纹中的美,乍一在办公室里见到这么一张青春紧绷的脸,还有点不适应。
“二十二了。”叫迪迪的女孩说。
钟潮音怕自己笑出来,赶紧低头喝水。偏偏新沏的茶水太烫,一口下去,吐也不是,吞也不行,只好含在嘴里捂热了再生咽下去。舌头被烫得火辣辣的,他大口吸进凉气然后再呼出去。尒説书网
这一系列动作看在迪迪眼里,就像钟潮音在对着她叹气。她鼻子一下就酸了,想起就在前几天,爸爸也坐在她对面,叹着气对她说:“迪迪啊,以后你一个人可怎么过?”
连着几天的丧事,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鼻子皱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钟潮音忙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迪迪摆摆手,没接。
九平方米的社区心理咨询室,有时装不下一个人的悲伤。
钟潮音是医大二院的院长助理,读书时主修的是医院管理,辅修过心理学,有心理咨询师三级职业资格证书。虽然他没有从事相关职业,但每周都会来社区做义工。这个社区中老年人居多,所以几年来,钟潮音主要受理的就是中老年人离异、丧偶、失孤后引发的心理问题,帮助他们走出低谷,适应单身生活。久而久之,他就有了“单身专家”的诨号,这份玩票性质的志愿工作竟也有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拥趸。
此刻,他便想当然地认为迪迪就是一位盲目的拥趸,小小年纪失了一次恋,旋即感到生无可恋。
他自己刚过了二字头,三十而立,想起年轻时的种种荒唐就臊得浑身战栗,顺便也替其他年轻人害臊。当年他的心理学老师就说过他没有同理心,爱以己度人,不适合做心理医生。
“和男朋友分手了?”钟潮音不以为意地问道,然后又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你还这么年轻,又不是和他过了半辈子了,哪有那么难舍难分。出去玩玩散散心就什么都忘了,回来开开心心做个单身小仙女!”
迪迪点点头。
钟潮音露出老大哥的微笑,心想,果然,年轻人的悲伤能有多大,最多只值两顿烧烤。
再次见到迪迪是一周后,雨天,他停好车后打着伞走去社区服务站。这段路不算短,要横穿过一个老旧的小区。他很喜欢走这这段路,因为小区里种着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白花,下雨时尤其香。这是他青春过后仅存的矫情,他偷偷地保护着它。
白花深处有个凉亭,他看时间还早,想去坐坐,避雨观花。走近了,才发现亭子里有人。
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女孩,一个老妇人。那个年轻女孩就是迪迪,皱着鼻子,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的迪迪。
钟潮音很熟悉这个小区,这个凉亭是附近“你……几岁了?”
钟潮音整天面对大妈大爷,早已学会了欣赏皱纹中的美,乍一在办公室里见到这么一张青春紧绷的脸,还有点不适应。
“二十二了。”叫迪迪的女孩说。
钟潮音怕自己笑出来,赶紧低头喝水。偏偏新沏的茶水太烫,一口下去,吐也不是,吞也不行,只好含在嘴里捂热了再生咽下去。舌头被烫得火辣辣的,他大口吸进凉气然后再呼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看在迪迪眼里,就像钟潮音在对着她叹气。她鼻子一下就酸了,想起就在前几天,爸爸也坐在她对面,叹着气对她说:“迪迪啊,以后你一个人可怎么过?”
连着几天的丧事,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鼻子皱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钟潮音忙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迪迪摆摆手,没接。
九平方米的社区心理咨询室,有时装不下一个人的悲伤。
钟潮音是医大二院的院长助理,读书时主修的是医院管理,辅修过心理学,有心理咨询师三级职业资格证书。虽然他没有从事相关职业,但每周都会来社区做义工。这个社区中老年人居多,所以几年来,钟潮音主要受理的就是中老年人离异、丧偶、失孤后引发的心理问题,帮助他们走出低谷,适应单身生活。久而久之,他就有了“单身专家”的诨号,这份玩票性质的志愿工作竟也有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拥趸。
此刻,他便想当然地认为迪迪就是一位盲目的拥趸,小小年纪失了一次恋,旋即感到生无可恋。
他自己刚过了二字头,三十而立,想起年轻时的种种荒唐就臊得浑身战栗,顺便也替其他年轻人害臊。当年他的心理学老师就说过他没有同理心,爱以己度人,不适合做心理医生。
“和男朋友分手了?”钟潮音不以为意地问道,然后又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你还这么年轻,又不是和他过了半辈子了,哪有那么难舍难分。出去玩玩散散心就什么都忘了,回来开开心心做个单身小仙女!”
迪迪点点头。
钟潮音露出老大哥的微笑,心想,果然,年轻人的悲伤能有多大,最多只值两顿烧烤。
再次见到迪迪是一周后,雨天,他停好车后打着伞走去社区服务站。这段路不算短,要横穿过一个老旧的小区。他很喜欢走这这段路,因为小区里种着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白花,下雨时尤其香。这是他青春过后仅存的矫情,他偷偷地保护着它。
白花深处有个凉亭,他看时间还早,想去坐坐,避雨观花。走近了,才发现亭子里有人。
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女孩,一个老妇人。那个年轻女孩就是迪迪,皱着鼻子,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的迪迪。
钟潮音很熟悉这个小区,这个凉亭是附近居民偏爱的初次相亲场所。
中年男人在讲话,身体不断前倾,很有侵略性。老妇人在一旁附和着帮腔,就像超市家居商品区的导购阿姨一样。
只有迪迪沉默着,一味地点头。
钟潮音摇摇头,转身轻轻走开。走回主路,他深吸一口白花香,再重重地呼出来。
迪迪啊,你一个人就过不了吗?
2
那天的雨后来下得很大,钟潮音下班的时候,发现白花落了一地,一点香味都没有了。
透过掉光白花的秃树,一眼就能望到凉亭。迪迪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穿着绿底紫花的裙子,露着白花花的小腿,摇着一把蒲扇,驱赶四周的蚊虫。
钟潮音忽然发现,迪迪,这个刚满二十二岁的姑娘,神情举止特别像个老人。
他这个年纪,是不敢招惹二十二岁的姑娘的,很容易就被定义为油腻、猥琐。但迪迪身上有与年龄不符的苍老感,让他觉得就算靠近一点,也不会产生什么质变。不过是一男一女,坐在雨后的凉亭里聊聊天。
“嗨,迪迪。”
他远远地先打招呼,怕骤一走近会吓到迪迪。
迪迪手上的蒲扇没停,抬头冲他勉强地笑笑,然后又低下头,专心地用蒲扇驱赶她裸露小腿周围的蚊虫。
她可以不说话的,不玩手机、不听音乐,就这么坐着,靠手上的蒲扇一摇一摆带走风,带走时间。就是这种安静与慢,让钟潮音觉得她的时间线错乱了。年轻人应该更躁一点,更容易感到无聊一点,“少年老成”不是个褒义词。
“迪迪,今天上午我看见你和……”
钟潮音还没说完,迪迪就点头,这让他想起了上午坐在他相同位子的那个相亲男,也想起了一周前的自己。他从小受的是好家教,读的是好学校,接触的都是独立的新女性,虽然他也幻想过与一个温驯的女孩相处会不会更轻松一些,但当温驯的迪迪第二次对他点头时,他心一沉。迪迪就像一面镜子,用她的绝对顺从映照出了他丑陋的支配欲。
准备好的那些说教当时就讲不出口了,他先听到“嗡嗡”声,然后“啪”的一声,迪迪张开手掌给他看,白的手上是红的蚊子血。她一脸的骄傲,转瞬间就卸去了苍老感,像个拿着成绩单向父母讨赏的十二岁小女孩。迪迪就像个时间的行者,漫游在自己的时间线上。
或许没什么应不应该,迪迪就是迪迪,受惠于好家教和好学校,钟潮音很擅长修正自己的观念。之后的时间,一直到天黑前,钟潮音都只和迪迪聊不需要点头的闲事。他们讨论白花的品种,迪迪知道一百种白花的名字,所以它们可能是一百种中的任意一种。
奇怪的是,傍晚本来应该很短的,但那一天的傍晚却出奇的长。想来想去,大概是迪迪的时间过得更慢一些。
而钟潮音的时间过得飞快,他感到几乎是刚和迪迪分别,就听到了迪迪的消息。
那是个周三的下午,他正在法务的陪同下处理一桩医患纠纷。病人家属忽然就亮了刀子,血溅了他一身,场面陷入混乱。他被安保人员救了出来,身上的血衣还没换掉,一位跛脚的老妇人就迎面走来:“您是钟大夫吧?我是迪迪的姑妈。”
3
钟潮音的日常就是直面□□的鲜血淋漓,每周末还要去修补心灵的千疮百孔。吕望对他说过,你有救世主情结,你钟爱这个残缺的世界。
迪迪的姑妈求钟潮音“放过”迪迪,因为和钟潮音聊过之后,她学会了说“不”,她拒绝了姑妈为她介绍的相亲对象。
“她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女孩了,早就应该学会说‘不’了。”
钟潮音的白衬衫上被溅了大片的血迹,正左右张望着找护士帮他处理。在鲜血面前,一切话题都变得很轻。
“不!那是你一点都不了解迪迪!”姑妈一把抓住钟潮音的前襟,不顾自己的手也被血染红。
那个红色的下午,姑妈给钟潮音上了一课,告诉他像迪迪这样的女孩是没资格说“不”的。
迪迪是她父母的老来子,母亲为保胎吊着双脚在床上躺了九个月,一生下她便卧床不起,父亲对她极端溺爱,一刻都不肯分离。迪迪没上过一天学,读书写字都是父母教的。迪迪从小就很听话,因为没接触过同龄人,她不懂该反抗什么,又或是叛逆什么。
“上个月,她爸妈先后脚走了,除了那套不值钱的老房子,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她没学历,没工作,连电脑、手机都不会用,放在现在的社会就是个傻子。如果不赶紧找个人嫁了,她一个人还怎么在这世上活下去?你说!你让她怎么活?”
年近古稀的迪迪姑妈用尽她残烛的力气试图摇醒这个呼吸都带着优越感的男人,钟潮音不以为意:“现在的社会,人怎么都能活下去。”
他的话刚说完,那名医闹的男子被人从急诊室推了出来,脸上蒙着白床单。他就站在生死场的中心,把生死看得很轻。说实话,他并不关心迪迪要怎么活下去,但他有点在意她活得好不好。
当一个人的心里在意了另一个人,他的手和脚就不听话了。下了班,把车开出医院大门,明明应该左转回家的,他却右转去了迪迪的凉亭。
迪迪换了一身花衣服,这次是黄底蓝花。知道了迪迪的身世,再看这一身花衣的老态少女,每一个衣褶,每一次抬手,全是故事。迪迪的故事不用讲,都在她身上,钟潮音坐在她对面,给她讲了他二十二岁时的故事。
钟潮音的二十二岁,还在八年制的医学院里本硕博连读,没有毕掉该毕的业,却失了不该失的恋。那年冬天,他去北方找吕望,吃了闭门羹。夜里,走在零下十五度的成府路上,听倒在路旁的外国醉汉用最脏的俚语咒骂自己的前女友,他羡慕那个醉汉,所有没有恨意的分手都是无疾而终。他是学医的,最恨无疾而终,这让他只能恨自己。
但刚走出五米,呼啸的大风就盖住了外国醉汉的咒骂。北方的风,干、凛、烈,迎面从额头灌到后脑勺,让你的任何念头都来不及走心,便被风吹远。那天,他顶着风逃也似的回到小旅馆,钻进被窝,稀里糊涂睡得特别香。转天早晨,他眼干、鼻塞、唇裂、喉咙痛,身体像脱水了一般,灵魂也干瘪得装不下小情小爱。他发着低烧,却清醒地意识到,他和吕望完了。
在北方的分手才是真正的分手,手一松开人就被风雪湮没了,想挽回,一张嘴声音就立刻被风吞掉。
要失去就彻底失去,否则怎能重新开始。
4
迪迪听不懂这个故事,但四天后,她孤身去了北方,走在三十六度的成府路上,为避暑钻进了路边的万圣书店。
北方的夏天一点也不凉快,热风吹过,灵魂都可以被蒸腾掉十分之一。书店的工作人员专业严肃,让人不买书不好意思。迪迪站在最靠近空调的书柜前,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每本书的书名。她从未读过一本完整的书,就像她从未看过一部完整的电视剧一样,书房是爸爸的,电视机遥控器是妈妈的,而她是爸爸妈妈的。
看到一本叫《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的书时,迪迪的眉头皱着,思考了很久。书名里的每个字她都认识,但组在一起她就完全看不懂了。这让她忽然想起钟潮音,那个总说她听不懂的话的男人。
迪迪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念一个活着的人,她一直以为,“想念”是只能附着在逝者身上的感情,她以为最亲密的人就要永远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就像她和爸爸妈妈一样。
钟潮音和她并不亲密,但她为什么会想念他呢?
她买下了那本书,坐火车回了南方,想马上见到钟潮音,在他的脸上找答案。
迪迪不在南方的日子,姑妈分别去医院和社区服务站又闹过一次,怕给社区添麻烦,钟潮音放弃了这份志愿工作。临走时他对姑妈说:“她能自己买票,她能自己去旅行,这也就证明了她能一个人活得很好。你不要因为自己过去的负罪感而干涉她现在的生活,这只会错上加错。”
姑妈的神情当即就变了,变得更为狰狞:“你懂什么?你一个有钱有闲到愿意做不挣钱的工作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的生活说三道四?再说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有负罪感?我是坑她了还是害她了?就算当初是我对我哥说必须给家里留个种,是我劝嫂子死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有错吗?我救了迪迪一命!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姑妈后面的话已经语无伦次了,钟潮音低头收拾东西,权把她当白噪音。
“你啊,爱做救世主,但总是半途而废,不怕当坏人,却也坏得不彻底。”悦耳的声音冲破“白噪音”,一位显怀的孕妇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走进了九平方米的社区心理咨询室,小男孩一见到钟潮音,就像猴儿一样扑向他。
钟潮音背着小男孩,歉意地冲孕妇摇摇头:“吕望,我这儿还得等下才能走。”
从十六岁相恋到二十三岁结婚,他们俩一直都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青梅竹马的熟稔让他们无须用爱称来拉近关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只需要一个名字。而且,钟潮音那捋不直舌头的南方普通话,每次喊出吕望的名字,都像在喊“女王”。
“女王”人如其名,替她不争气的丈夫做全了这个坏人:“阿姨,你啊,是怕你那侄女赖上你,让你养。你想甩锅随便甩给谁,但别惦记着能从我这窝囊老公身上揩下一滴油,他的油水早就被我们母子俩榨干了,马上又要多一个拖油瓶了。”
钟潮音伸手要摸吕望的肚子,被吕望嫌弃地打了一下手。他赖皮地不肯把手收回去,吕望就用指甲掐他的手背。很疼,但他享受这种疼,想让吕望给他更多的疼。
这才是负罪感产生的受虐心态,他在课上学过,他都懂。
5
女人天生有鉴别同类的能力,吕望一出场,迪迪姑妈的气焰就消了,走的时候居然还帮忙关了门,轻手轻脚的,很有礼貌。钟潮音还有些资料没收拾好,把车钥匙给吕望,让她先带着孩子去车里等。
吕望确实是站累了,拿了钥匙就出了门,但马上又折返了回来:“多多,给你爸拿过去。”她倚在门口,身子沉,一步也不想多走,指使儿子把一本书递到了钟潮音手里。
“什么呀?”钟潮音接过书,有些不明所以。
“在门口放着,就帮你拿进来了。我们走了啊。”吕望冲小男孩一招手,孕妇沉重的脚步声和小男孩轻快的奔跑声又回荡在走廊里。
《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扉页上印着万圣书店的藏书章,钟潮音手一松,书掉在地上,书脊着地,声音很大。
他几乎没有猜想,就认定这是迪迪送给自己的。因为他跟她讲过北方,讲过成府路。他走去凉亭,空的,迪迪不在。他颓然地坐在青石板凳上,却还是温热的。
“你别回头,我问你答。”皱着鼻子的迪迪出现在钟潮音身后,声音是颤抖的。正好,钟潮音其实也不敢看迪迪的脸。
“你结婚了?”迪迪问。
“是的。”钟潮音答。
“是你给我讲的故事里的那个人吗?”
“是的。”
“你们当时不是分手了吗?”
“后来我们又复合了。”
“骗子!你明明说你们完了!你讲的是假故事!就像爸爸瞎编的那种只为了讲最后的大道理的烂故事!”
“不是,我没骗你,感情的事是很复杂的……”钟潮音回过头解释,看到了迪迪脸上的泪痕。她不再是那只皱着鼻子的受伤小狗,她像个人类女孩一样哭,不止为逝者流泪,也为自己的委屈,为一切的不舒服痛哭。她今年二十二岁,终于学会了眼泪的使用方法。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去北方的时候,你在这里想念我吗?想这个活生生的我吗?”
迪迪哭着问。
钟潮音的手机响了,是吕望的专属铃声,他不敢不接。
“我是不是不用等你了?”吕望问。
钟潮音没说话,迪迪和吕望的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过了一会儿,吕望挂了电话,迪迪也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多希望自己此刻身在北方,大风吹过,吹走所有的胡思乱想。
南方的安静与潮湿,是心病的温床。
他坐到天完全黑下来才起身,身上被蚊子咬了许多包,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挠痒。他想,此刻的自己肯定在路人眼中是丑态百出的,当一个人的心里狼狈不堪,连随便走在街上也无法强装体面。
走到家已经是十点,客厅亮着一盏小夜灯,吕望斜倚在沙发上,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书——《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钟潮音指指她手中的书,吕望回答:“下午在你那儿看见觉得挺有意思的,回来的路上我就也买了一本。”
吕望说话的语气很正常,让钟潮音松了口气。于是他边换鞋,边用正常的语气和她聊天:“我这不是有一本嘛,你就这么急?等不了我回来拿给你再看?”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吕望的语气依然很正常,钟潮音都快忘了,他妻子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失态。
连心碎,她都碎得体面。
6
吕望把书合上,坐直,冲钟潮音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钟潮音挠着手肘上的包,走过去。他笑,但吕望没笑,于是他知道无法糊弄过去了。他们结婚七年,热战冷战打过无数次,钟潮音的“斗争经验”是——敷衍胜过坦白,坦白胜过说谎。他们俩都过了较真的年纪,在很多小问题上,愿意开个玩笑服个软就让它过去。生活中的问题太多了,没必要各个击破。
这次敷衍不成,所以他选择坦白,他对吕望讲了所有迪迪的事,抬头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才意识到不妙。坦白也是要讲究技巧的,他讲得太多了,用了太多的形容词,用了太多的感叹句。坦白只需要主谓宾,只需要陈述句,否则,你坦白的就不再只是一件事,而是你的心。
“你对她动心了?”吕望不愠不恼,像最冷静的考生面对一道最简单的阅读理解题。
正确答案就摆在那里,钟潮音只需要点一下头,就同时回答了吕望和迪迪两个人的问题,然后展开两条截然不同的故事线。他就像一个站在分岔路口的门童,抱着两捆重重的红毯,一松手,就铺好了两条路,迎来送往。
但他咬着嘴唇,不肯松手,决心做个路障,不许过去过去,不让未来到来。这是他的人生,不需要故事,只要现在。
吕望闷笑了一声,没耐心再等下去,撂下一句话,起身朝卧室走去:“挺好,以后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想想今天。一开始不承认就永远不要承认,不然就太难看了。放在心里烂掉,又不会死。”
怀孕六个月后,吕望的身体开始像气球一样膨胀,而她的意识却总是跟不上身体的变化,经常会错误地预估身体与物体的距离。走去卧室的路上,她撞掉了放在茶几上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钟潮音伸手扶她,她露出恶心的表情。
这一晚,钟潮音识趣地睡在客厅,关灯前才注意到那本掉在地上的书,同一本书,同样的重量,这本刚才落地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走过去把书捡起,是书页落地,内页卷边折角,怎么都抚不平。
不管以什么姿势,发出多大的声音,坠落就是坠落。
睡了一周客厅后,钟潮音拿到了求同事在意大利代购的包包,请吕望在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吃饭,送包,求饶。比起一周前,吕望又胖了一点,浮肿的脚只能穿拖鞋,于是钟潮音看她的眼神更温柔了。
“知道最让我恶心的是什么吗?”吕望低头吃着前菜,漫不经心地说。
“嗯?”钟潮音没反应过来。
“是你的眼神,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我现在有多恶心。”吕望说完,并没有抬头,继续吃服务生刚端上来的主菜,仿若失去了味觉,只是在本能地喂着自己身体里的小兽。
钟潮音不敢搭话,把自己的碟子端给吕望,吕望来者不拒,继续吃肉。吃完,她重重地倚在椅背上,望着邻座的一对年轻情侣,眼神渐渐失焦。
“如果我不是像现在这么恶心,你肯定会选迪迪吧。”
吕望说完擦了擦嘴,想站起来,却撑不起自己的身体。
钟潮音眼里的温柔又多了一分。
7
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吕望腰椎间盘突出越发严重,已经没办法站着给学生上课,于是和学校提前请了产假,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静养。为此钟潮音也提前雇了月嫂照顾她。
就在月嫂上任的第一天,钟潮音难得在下班前接到吕望的电话,说月嫂已经接了多多回家,现在就等着他回家吃饭。
这让钟潮音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好像他和迪迪的问题随着吕望的孕期情绪波动一起过去了。
他欢欢喜喜地开车回家,欢欢喜喜地钻进电梯,欢欢喜喜地开门,然后看到了欢欢喜喜的迪迪。
迪迪正举着奥特曼的经典手势和多多玩闹,听见开门声,身体转过去,手臂还保持着一横一竖交叉十字的样子。
钟潮音呆立在门口,笑容僵在脸上,直到多多大喊一声“斯派修姆光线”,他应声装死倒地,满耳都是自己的心跳声,真像死了一样。
吕望看戏一样站在一旁,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你的迪迪。”然后她从鼻子里喷出笑意,就像看了一场好笑的讽刺喜剧:“都别站着,坐下吃饭吧!”
诡异的晚餐,只有多多一个人自在,隔着餐桌向钟潮音发射了好几次“斯派修姆光线”。钟潮音多希望多多能不笑、不出戏,那他就能一直躺在地上,躺到明天,躺到宝宝出世,躺到下一个问题冲刷掉这个问题……
第二天他回家时,看到吕望在给迪迪补习功课,餐桌上铺满了成人高考的教材。而多多坐在另一边,乖乖地写着自己的作业。他悄悄地换鞋,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书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只要没有他,就一切天下太平。
就这样在自己的家里做了一个月的隐形人,有一天,迪迪忽然叫住了他,他指指自己,向迪迪确认——“隐形”久了,他差点以为迪迪真的看不见自己。
迪迪点头确认,冲他招手,让他过来帮忙择四季豆。
他发现迪迪很喜欢蹲着,厨房明明有宽敞的操作台,但每次择菜她都要铺张报纸蹲在地上。之前偶尔路过厨房看到迪迪蹲着择菜的侧影,他仿佛能看到一个苍老的灵魂附在她身上,压得她直不起背,让他心疼,让他无处安放的温柔泛滥。
他蹲在迪迪对面,膝盖一声脆响,迪迪跟着说了一句“你要多锻炼啊”,就像妈妈下意识的唠叨,一下子他就知道为什么妈妈辈的女人喜欢蹲在一起干活了——这个姿势就像会形成一种秘密的结界,让人面对面,把旁人都推到背后,把高尚都扔到头顶,这是个说悄悄话和八卦的最好姿势。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他音量都自觉降了三分之二。
迪迪分了一把四季豆给他,没抬头:“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和她复合了,你确实没有骗我。”
“她告诉你的?”
在这个语境里,吕望就像伏地魔一样,是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
“嗯,”迪迪点头,“她说是因为她怀孕了,她说多多不是你的孩子。”
新鲜的四季豆,一折就断,断口闪着晶莹的汁液,闻起来是青草味的。钟潮音折断了手里的一把四季豆,空气涩中带香。
“她说你有‘科菲图阿情结’,”迪迪继续说,“什么是‘科菲图阿情结’?”
8
科菲图阿是西方传说中的一位国王,他对与自己门当户对的女性毫无兴趣,反而爱上了一个乞丐。在心理学中,“科菲图阿情结”是一种心理倾向。有这种倾向的人,只会喜欢上能让自己有优越感的对象。
二十二岁那年,钟潮音还在医学院读书,每月父母给他一千二百元生活费。吕望本科毕业后选择北漂,被名企录用,试用期第一个月就拿到了八千元薪水。她给钟潮音买了块手表,钟潮音上网查了手表的价格,一千二百元,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他把那块表扔进抽屉里,再没主动给吕望打过一个电话,直到吕望忍无可忍地提出分手,他浑浑噩噩地去北京找她,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一年后,吕望深陷办公室恋情且被动插足了上司的婚姻,辞职当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不敢告诉父母,只能打给钟潮音。毕竟在成为恋人以前,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结果,钟潮音直接在电话里向吕望求婚了。就像暗夜里的一丛篝火,指引吕望回了南方故乡,结婚、生子、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迪迪从钟潮音手里拿过被折成两截的四季豆,起身洗菜。
钟潮音蹲在地上,抬头看着站在水槽前洗菜的迪迪。他第一次发现,迪迪其实很高,并不娇小可怜。
当晚,吕望出现产前阵痛,钟潮音开车送她去医院,并在产房陪产。打过无痛分娩针后,吕望出现轻微的幻觉,变得话很多,像个不听话的小孩,一点都不配合医生。
“望仔,乖一点好吧?”钟潮音耐心地哄她,看着她浮肿的脸,觉得特别可爱,甚至下意识地喊出了他小学时给她取的绰号。
“好的呀,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吕望的声音也是久违的软糯。
“你说,只要你说出来我肯定照办。”
“和我离婚吧。我不想要你的爱了,被你爱着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我也不想爱你了,不想再用折损自己的方式来讨好你。太难看了,我的婚姻,太难看了。”
半小时后,吕望顺产生下一名3.7千克的女婴。两周后,钟潮音净身出户,搬去了医院的单身宿舍。
冬至那天,参加完女儿的百日宴,钟潮音去了房产中介的门店。长期在单身宿舍住着终究不方便,他打算租套房子。看的第一套房子他就很满意,就在从前他周末去做义工时停车的那个老小区里,交通很方便,同时也是他在凉亭遇到迪迪的那个小区。看房的时候他想过,不会那么巧租到迪迪的房子吧,然后赶紧摇头赶出这个念头,肯定不会那么巧的。
当晚他就让中介打印了合同,看到房东那一栏赫然写着迪迪的名字,他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
“房东去北京读书了,所以就把房子委托给了我们,合同也由我代签。但您不用担心,以后房租还是打给房东。您看到没,这是房东的手机号,这是她的银行卡号……”中介害怕跑单,不停地解释着。
“你稍等,我出去抽支烟。”钟潮音打断中介的话,夺门而出。
他根本不会抽烟,站在街上,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那11位数字。他拿出手机,按下又删掉了无数次,正下定决心把手机放回口袋,迎面走来一位壮汉,重重地撞了他的肩膀一下,手机掉在地上,显示正在拨打迪迪的号码。
他赶忙捡起手机想要挂断,手指马上就要触到屏幕的一瞬,电话接通了,迪迪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苍老又纯真的声音挟着北方的风传出听筒:“喂。”
“喂。”钟潮音也说。
再说下一句话时他已经哽咽:“迪迪,我想你。”
“喂?您哪位?不好意思,风太大我听不清。”
北方的风,能吹散一切。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倾城雪的你似星辰
御兽师?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