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书网>剧本其他>宫本武藏·剑与禅>宫本武藏 风之卷-11
  “唉哟!好痛啊!武藏!我已无计可施。本位田家的武运已经衰落。你来砍我的头吧!”

  阿杉婆痛得只能说出这些话。

  阿婆虽然拼命地挣扎,但仍无法摆脱武藏。撞到的地方固然疼痛,但是从住在三年坡的旅馆开始,阿杉一直因感冒发烧而四肢无力,已不再那么健朗了。

  此外,当她前往下松的途中,又遭到儿子又八的遗弃,不但伤了老人的心,也影响了健康。

  “快杀我呀!快来取阿婆的首级呀!”

  她挣扎,也是因为心理和肉体俱已衰弱所致。但这并非弱者的呼叫,也非狂妄之词。而是事到如今已无可救药,一死百了。

  但是,武藏却说:

  “阿婆,痛吗……哪里痛呢……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吧!”

  他轻轻地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坐在枕边,看护她直到天明。

  天一泛白,立刻送来武藏所托的便当。但也带来了方丈的话。

  “虽然你已经要离开了,但是昨天中堂说过要你今天早点下山。”

  本来武藏就是这么打算。可是生病的老太婆该么办呢?

  武藏向寺里提了这事。寺里的人也觉得留下这种人会添麻烦,后来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他们说寺里刚好有一头大津的商人载货来的母牛。那个商人把母牛寄放在寺里,人就到丹波路做生意去了。现在,可以用这条母牛载病人下山到大津。只要把牛放在大津的渡船头或是附近的批发商就行了。

  26

  顺着四明岳的棱线,经过山中,再下山到滋贺,可以到达三井寺。

  “唉哟……唉哟!”

  阿婆趴在牛背上,因为疼痛而不断呻吟。

  武藏拉着牛绳走在前面。

  “阿婆!”

  武藏回头安慰道:

  “如果你很痛,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吧!反正我们两人都不急着赶路。”

  “……”

  趴在牛背上的阿杉婆一句话也不说。她个性刚强,受到敌人的照顾,实在不是滋味。

  武藏越是安慰,她越是憎恨、越是反感,心想:

  什么嘛!你以为怜悯我就会让我忘记怨恨吗?作梦!

  然而武藏对这位嘴里诅咒他的老太婆为何不恨也不气呢?

  因为比力气,这个敌人太过于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对手。事实上,武藏曾经中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婆的奸计。受她陷害,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不知为什么,武藏就是无法从心底视这个老太婆为敌人。

  虽然心中未将她视为敌人,眼中可不然。回想在故乡时,受她多少为难;在清水寺众人面前,也曾遭她唾骂。还有,过去武藏也常因为这个狡猾的老太婆多方的阻挠、扯后腿而坏了不少事。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武藏总会想:

  我该怎么处置她呢?

  他恨得牙痒痒的,即使把她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泄恨。甚至这次自己差点被砍头,也只能在心中气愤地骂她:

  恶婆婆!

  却无法扭断她满是皱纹的脖子。

  况且,阿杉婆身体欠安,又经昨晚一摔,至今呻吟不已,她已经无法再说任何恶毒、尖酸苛薄的话。武藏不自觉地怜悯她,一心盼望她尽快好转康复。

  “阿婆,趴在牛背上一定很辛苦吧!到大津之后,再想其他的法子。请再稍微忍耐一下。您从早上就一直没吃饭,肚子一定饿了吧……想不想喝点水……什么……不要啊!”

  站在山顶环顾四周,远处的北陆山峦,连琵琶湖,甚至伊吹以及附近的濑田唐崎八景,都尽入眼帘。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阿婆你也下来,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怎么样?”

  武藏将牛绳绑在树干上,抱阿婆下来。

  “啊!好痛!好痛啊!”

  阿杉婆皱着眉挣开武藏的手,躺在草地上。

  她的皮肤泛黄,头发蓬松凌乱,如果没人理睬,可能会就此断气了。

  “阿婆,要不要喝口水……你都不想吃东西吗?”

  武藏拍抚她的背,再三地询问。她却摆出一副好强姿态,顽固地将头撇向一边,还说不想喝水,也不要任何食物。

  “这样会更虚弱喔!”

  武藏已无计可施。

  “你从昨夜就滴水未进。我很想给您吃药,但是这一路上没碰上人家。你这不是徒增疲惫而已吗?阿婆,至少也得让我分半个便当给你啊!”

  “肮脏!”

  “什么?你说肮脏?”

  “即使我倒在原野,即将成为鸟兽的食物,也不愿吃敌人的米饭。你真是个笨蛋。啰嗦!”

  阿婆甩开武藏为她抚背的手,又趴在地上。

  “嗯。”

  武藏并不生气,而且他颇能了解阿婆的心情。如果要消除阿婆根深蒂固的误会,一定要让阿婆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只能空叹息。

  武藏将她当成自己的母亲,不管她说什么都逆来顺受。因此,他一直耐心原谅病人的无理取闹。

  “但是,阿婆,就这样死去不是很没意义吗?不能看到又八出人头地———”

  “你、你在胡说什么?”

  阿婆咬着牙:

  “像这种事即使不受你照顾,又八也可以成材啊!”

  “我也相信他能成材。所以说阿婆你更要快点好起来,好去鼓励他呀!”

  “武藏!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不会被你的甜言蜜语给蒙骗而忘了这些仇恨……这没用的话真刺耳。”

  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带刺。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说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悦。一片好意反被她误解为计谋,只好默默站起来,留下阿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便当内装着用柏树叶包着的饭团,饭团里面夹了黑味噌。对武藏而言,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如果能把这么美味的饭团分一半给阿婆吃,那该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树叶将它包起来,放入怀中。

  这时候从阿婆身边传来了说话声。

  武藏从岩石后回过头,看到一位过路的女人。她穿着乡下的粗布衣裳,头发没有抹油,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声音高亢说道:

  “这位阿婆!前几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这只母牛的奶,应该会好得更快。我正好带着壶,可不可以让我挤些牛奶?”

  阿婆抬起头来,闪着与面对武藏时不一样的眼光问道:

  “我听说牛乳对病人不错,但是,这只牛挤得出奶吗?”

  山里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随即钻到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地挤出白色乳汁。

  “谢谢您!阿婆。”

  女人从母牛肚子下爬出来,珍惜地抱着牛奶瓶,道谢之后正要离开。

  “啊!等一等!”

  阿杉婆赶紧举起手来叫住她。

  她向四周张望。没见到武藏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姑娘……能不能给我喝点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咙已经干得声音沙哑了。

  女人将乳瓶拿给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边眨眼边喝着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满为止,身体抖了一下。皱皱眉,好像要反胃。

  “啊!这味道有点奇怪!不过,喝了牛乳,说不定我也可以好起来。”

  “阿婆,你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感冒之后,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牛背上呻吟时的病态。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边,并用锐利的眼睛环顾四周,防备着武藏。然后低声问道:

  “这条山路,可以通到哪里?”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吗?如果不走这条路,有没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说没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里?”

  “到哪里都没关系,我只是要逃离坏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约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条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岖难行,很快就可以到达大津和阪本了。”

  “原来如此。”

  阿婆有点慌张:

  “如果有人从后面追过来问你什么的话,你就说不知道。”

  阿婆丢下这句话,便走在一脸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着向前赶路。

  “……”

  武藏面露苦笑地看着阿婆离去。然后从岩石后起身走出来。

  他看到手抱着壶的女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武藏叫住她,那女人吓得停下脚步,表情好像在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武藏却不提那件事。

  “这位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农家还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顶的那家茶店。”

  “山顶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托你到洛内走一趟,我会付你路费的。”

  “去是没问题,但是,我家里有个生病的客人。”

  “我帮你将这牛乳送到你家,并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现在去,可以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

  “可是我没见过你……”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那位阿婆已经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顾,我才放心让她走的。我现在就写信。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洛内的乌丸家。我会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武藏拿出纸笔,立刻写起信来。

  信是写给阿通的。

  在无动寺那几天,他一直很想写信给阿通。

  “拜托你了!”

  他把信交给那个女人。然后骑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刚才匆忙之中所写下的字句———心里想着阿通收到那封信时的样子。

  “没想到有见面的机会。”

  武藏自言自语。

  他微笑的脸庞上映着明亮的云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来临的万物更充满朝气;他的笑容比晚春美丽的云彩更加灿烂。

  “这段时间,阿通大概还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起床,和城太郎两人一起赶到这里吧!”

  母牛有时会嗅嗅草地,走走停停。武藏心情愉悦,连草地上的小白花看来都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一路上武藏只想着快乐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

  “阿婆她呢?”

  他看看山谷。

  “她一个人独行,而且又受了伤,一定很难过吧!”

  有点担心———也只有这个时候,武藏才有闲暇想这些事。

  那封信如果让别人看到,武藏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给阿通的信是这么写的: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他写完之后,像念诗般地暗诵了几次。他甚至开始想像跟阿通见了面要聊些什么话题了。

  这时他看到山顶上有一个插着旗的亭子。

  他想:

  “就是那里吧!”

  到达茶店,他从牛背上下来,手上拿着店老板娘托他带回来的牛乳瓶。

  他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边烧柴的阿婆马上端来温茶。

  “谢谢您!”

  武藏告诉阿婆,自己遇见店老板娘,并请她送信。说完之后,将装牛奶的瓶子交给她。

  “是!是!”

  那个阿婆光是点头。也许是重听吧?她接过奶瓶之后,不明就里问道:

  “这是什么?”

  武藏回答说:这是从自己所骑的母牛身上挤出来的奶。老板娘因为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所以特地挤给那位客人喝。阿婆听过之后说道:

  “嗯!是牛奶啊!哦?”

  她似乎仍不了解,两手净是拿着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后面房间的那位客官!请来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觑了屋里一眼,大声叫着。

  阿婆叫的那位客人,并不在屋里。

  “噢!”

  后门传来回答的声音。不久,一个男人悄悄地从茶店旁探出头来问道:

  “阿婆,什么事啊?”

  阿婆立刻将手上的奶瓶递给那男子。但是,那男子只是拿着奶瓶,既没问阿婆,也没看瓶中的牛奶。

  那男子出神地看着武藏,武藏也凝视那男子。

  “啊!”

  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先叫出声来。两人同时向前走了几步。

  他们互相注视对方。武藏叫道:

  “你不是又八吗?”

  那男子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也忘我地大叫:

  “啊!是阿武啊!”

  他大声叫着昔日友人的小名。武藏伸出手来,又八不自觉地放开手上的牛乳瓶,伸手抱住武藏,瓶子摔落在地上。

  瓶子碎了,白色的牛乳溅到两人的衣角上。

  “啊!已经几年没见了啊?”

  “关原一战,就没见过面了。”

  “这么算来———”

  “已经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也二十二了。”

  “是啊!我们是同年啊!”

  甜甜的牛奶香味飘在互相拥抱的友人身上。也许在他们的内心里,正回忆着童年往事呢!此时,两人赤心相待。

  “阿武,你变得好厉害啊!现在我这么叫你,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我还是叫你武藏吧!你在下松的表现,还有之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啊!实在很惭愧!我还不成气候,处世的经验还不够。话说回来,又八,这店里的客人指的就是你吗?”

  “事实上,我打算到江户去。但是有点事情,在这里耽搁了十天左右。”

  “病人是谁呢?”

  “病人?”

  又八合上嘴,又说道:

  “啊!病人是我一起带来的人。”

  “哦?总之,见到你平安无事,实在很高兴。不久前,我在大和路往奈良的途中收到你叫城太郎交给我的信了。”

  “……”

  又八突然低下头来。

  当时在信上所写的狂语,现在一件也没达成。一想到这件事,又八在武藏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武藏将手搭在又八肩上。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他一点也没想过这五年来,两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只是期盼能够有机会和老友开怀畅谈。

  “又八,跟你一起的人是谁呢?”

  “啊……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是……”

  “那么,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在这里讲话不太方便?”

  “好!走吧!”

  又八也希望如此。于是两人走出了茶店。

  27

  “又八,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我的职业吗?”

  “嗯!”

  “我与做官无缘,还没有正式的职业。”

  “这么说来,你仍然无所事事啰!”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为了阿甲那女人,我错过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们走到一处类似伊吹山麓的草原。

  “坐下来吧!”

  武藏坐在草地上。他不喜欢又八的自卑和懦弱。

  “虽然是阿甲害的。但是,又八,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开创自己的生涯。”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说才好呢?我老是无法掌握眼前的命运,总是被命运牵着走。”

  “你这样子要如何立足于这时代呢?你说要到江户去闯看看,江户现在是饥渴的人们急于开发的处女地。没有过人的能力,如何能功成名就呢?”

  “我要是及早练好剑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才二十二岁,做什么都是前程似锦呀!又八,说实话,你不是练剑的料。所以我想你如果能好好求学,找个好君主,求个一官半职是最好的。”

  “我会的……”

  又八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咬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可耻。

  武藏和自己一样成长于山中,一样是乡士的儿子,年龄也相同。然而仅仅走了五年不同的路,他和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一想到这点,又八就有点受不了,后悔自己虚度光阴。

  还没碰到武藏之前,又八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总觉得不服气,不承认他的能力。但是,五年不见,武藏却以不同姿态出现。又八再怎么虚张声势,仍会感受到武藏带给他的压力,因而不得不产生自卑心。现在,平日对武藏所持的反感已经消失。气概和自尊心,也为之瓦解。在他的内心只有无数的自责而已。

  “你在想什么?喂!振作点!”

  武藏拍拍朋友的肩膀,看他如此软弱才这么斥责他。

  “有什么不好呢!你闲逛了五年,只要当做是晚五年出生不就行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闲逛的五年,也是一种磨炼修行呢!”

  “我真没面子。”

  “喂!刚才只顾着聊天,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又八,我刚刚才跟你母亲分手。”

  “啊?你碰到我母亲了?”

  “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你母亲的刚强和韧性呢?”

  武藏一看到这不肖子,不禁可怜起那位不幸的母亲———阿杉婆。

  心想:多没出息的家伙啊!

  看到又八如此消沉,武藏无法弃之不顾。

  他心里很想对又八说:

  看看我,从小母亲就过世。没有母亲的我是多么寂寞啊!

  大致来说———

  阿杉婆一大把年纪还得饱受旅途风吹日晒雨淋的痛苦,并视武藏为世世代代的仇敌,这都只源于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老觉得:

  又八很可爱。

  这就是盲目的爱衍生出来的误解,而又从误解产生了固执的想法。

  只能在幼年时的梦里见到母亲模糊的影像的武藏,深切地体认到这点。他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因此再怎么被阿杉婆辱骂、陷害、算计时,都只是一时的气愤。事过境迁后,心中反而有一种孤独、忧愁感。这时,他就非常羡慕又八有个母亲。

  如何才能免去阿婆的诅咒呢?

  武藏看着又八,在心中自问自答。

  只要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就行了。如果又八能够比我更有出息、更争气的话,阿婆便能受到乡民的夸奖。这比砍我的头还能如阿婆的愿吧!

  想到这里,他对又八的友情就像对剑所持的情感,又像刻观音像的时候所抱持的激昂情绪一样。

  “又八,你不这么认为吗?”

  武藏的话里充满了诚挚的友情。他郑重说道:

  “你有这么一位好母亲,为什么你不能让她高兴呢?没有母亲的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指责你不尊敬母亲,而是你拥有为人子的最大幸福却糟蹋它。如果我现在有这样的母亲,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多温暖呢!这对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实在太重要了。为什么呢?因为当孩子功成名就时,没有人会比父母更直接、更坦白地表示欢欣了。有一个能够和自己分享快乐的人是多么令人鼓舞啊!有母亲的人也许会认为这是陈腔滥调,但是,漂泊在外的人看到美丽的景色,身边没却有一个共同分享的人,不是很寂寞吗?”

  武藏看到又八一直专注地听着,便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握着朋友的手又说道:

  “又八……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看在同乡长大的分上。嘿!让我们拿出关原之战时的毅力,用我们当时扛着枪走出村庄时的心情,互相勉励,好吗?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虽然关原之役的战火已熄,但是在和平的背后,人生的修行和谋略的巷战却方兴未艾呢!只有靠自己的锻炼才能通往胜利之路……又八再次拿出扛枪的精神与勇气,你也能在这世上出人头地啊!加油吧!当个了不起的人吧!如果你有这分意志,我也会帮你的。即使当你的奴仆,我也愿意。如果你真有心要奋斗,愿意对天地发誓的话———”

  又八热泪淋淋地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这就是母亲的想法,但又八一直充耳不闻、嗤之以鼻。没想到由五年不见的朋友口中说出来,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他的心,令他泪流不已。

  “我懂了!知道了!谢谢你!”

  又八如此重复说着,用手背掩住眼睛:

  “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不是练剑的料子,所以才会想到江户。在走遍各地后,期待能碰上一个良师,如此便可以好好追求学问了。”

  “我也帮你找找看是不是有良师或良主。毕竟,追求学问并不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一定得找个教师才行。”

  “啊!我觉得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了。但是,有件事挺麻烦的……”

  “什么事?有什么事尽管说。将来也是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而我也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忙。这样,至少可以补偿我惹你母亲生气的罪过。”

  “真难以启齿呀!”

  “小小的隐藏,将铸成一大片阴暗。说出来吧!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不好意思,更何况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好害臊的。”

  “那我就直说了。”

  “嗯!”

  “在茶店后面房间休息的,是与我同行的女人。”

  “你带着女人啊!”

  “而且……唉!还是难以启齿!”

  “看你,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武藏,你不要生气喔!因为她是你也认识的女人。”

  “啊……到底是谁?”

  “是朱实。”

  “……”

  武藏内心震了一下。

  在五条大桥碰面时,朱实已经不是以前纯洁的小雏菊了。虽然她还没像装满媚汁毒草的阿甲那样放荡,但是却已像衔着危险之火而飞的鸟。武藏想起当时她紧靠在自己胸前哭泣,倾吐情感的时候,有个似乎与朱实有所关连、蓄着刘海的年轻人站在桥边,一直翻着白眼瞪着武藏呢!

  现在武藏听到又八和朱实在一起,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武藏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这么一位个性复杂的女人,与他这位懦弱的朋友在一起,两人的人生旅途将要通往多么黑暗的谷底,将是多么的不幸呀!

  而且这个男人选来选去,为什么会挑上阿甲和朱实这种危险的人当伴侣呢?

  武藏心想。

  “……”

  又八看到武藏沉默不语,又有他的一套说法:

  “你生气了吗……我想隐瞒反而不好,所以就直说了。但是,这对你可不好受吧?”

  武藏感到一阵怜悯,骂道:

  “笨蛋!”

  接着又恢复脸色。

  “是运气不好,还是你自作自受———我实在不了解。你已经吃过阿甲的苦头了,怎么还……”

  武藏觉得遗憾,于是询问原委。又八从在三年坡旅馆遇到朱实,以及有一夜在瓜生山再相遇,突然心血来潮,商量前往江户求发展,将母亲丢下等经过,毫无隐藏地告诉武藏。

  “话说回来,也许是母亲对我的处罚吧!朱实那家伙自从跌到瓜生山之后,便一直喊疼,到现在仍然整天躺在茶店。我虽然很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武藏听到又八的叹息,不忍再责怪他。谁叫眼前这个男人将慈母之珠换成衔火之鸟,自讨苦吃呢?

  这时,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啊!客官你在这里啊!”

  原来是劳碌的茶店老太婆。她双手撑在腰上,望着天空,似乎在看天气如何?

  “跟你同行的病人,没一起来啊!”

  她又像在问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又八立刻问道:

  “朱实?她怎么了?”

  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

  “可是,刚才还躺在床上呀?”

  武藏直觉发生事情了,于是说道:

  “又八,去看看!”

  他跟在又八后面跑回茶店,查看她的房间。阿婆的话果然没错。

  “啊!不好了!”

  又八叫出声:“腰带不见了,换洗衣物也不见了。连我的盘缠也不见了。”“梳妆的东西呢?”

  “梳子、头钗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竟然弃我而去。”

  又八刚刚才发誓要奋发图强,热泪盈眶的脸上,现在却布满了怨恨。

  阿婆在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女孩真是的!请恕我多言,那女孩其实是没病装病,整天躺在床上。我这老太婆一眼就看穿了。”

  这些话,又八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跑出茶店,茫然地望着蜿蜒的山路。

  有一头母牛躺在一株已干谢的桃树下,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

  “又八!”

  “……”

  “喂!”

  “哦?”

  “你在发什么呆啊?至少我们可以祈祷朱实有个安身的地方啊!”

  “是啊!”

  这时,一阵风吹到又八毫无生气的面前,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只黄色的蝴蝶随着无形的漩涡飞舞,然后飞下山崖去了。

  “刚才你说了一些让我很欣慰的话,那真的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又八咬着嘴唇,颤抖的声音,从双唇间迸了出来:

  “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武藏用力拉着他的手,想将他从茫然的眼神唤醒。

  “你的道路是宽广的。朱实要走的方向,并不是你要去的路。你马上穿上草鞋去寻找下山到坂本、大津一带的母亲。你可别失去这么好的一位母亲啊!立刻动身吧!”

  他拿出又八的草鞋、脚绊以及旅行的用品。

  又说道:

  “你有盘缠吗?这一点带着吧!如果你立志要到江户求发展,我也和你到江户。而且,我也想和你母亲说几句心里的话。我先将这头牛带到濑田唐桥,随后就来。听好!一定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来。”

  28

  武藏留下来等待黄昏的到来。不,应该说是等待送信的人回来。

  现在才刚过晌午,整个下午会等得很无聊。离天黑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很想像麦芽糖般伸展一下身子。索性学躺在桃树下睡觉的母牛,武藏也在茶店角落的床几旁躺了下来。

  今天起得早,而且昨晚也没怎么睡,躺下没多久,就梦到两只蝴蝶。在梦中,他认为其中一只是阿通,它正绕着连理的树枝转。

  当他醒来睁开眼一看,西斜的太阳已经照到泥地房里面了。在武藏睡着的这一段时间里,这间山顶茶店已经人声沸腾,好像换了一个世界一样。

  在这山谷下,有一个切石场。在那里工作的采石工人,每到休息时间,就会到这茶店喝茶聊天。

  “总而言之,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是说吉冈的人吗?”

  “当然喽!”

  “吉冈实在没面子。那么多弟子却没有一个有出息。”

  “拳法师父太厉害了,世人才会如此高估吉冈的实力。可是再怎么厉害,都只限于第一代,第二代就差多了;到了第三代,就开始没落;传到第四代,恐怕找不到像你跟墓石那么相称的人了。”

  “我跟墓石很相称呀!”

  “那是因为你家世世代代都是采石工人呀!我现在说的可是吉冈家的事。如果不相信,你可以看看太合大人的后代。”

  之后,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下松比斗的那天清晨,那位采石工人正好就住在那附近,亲眼目睹了打斗的情形。

  采石工人已经把自己目睹的情景在人们面前讲过几十遍,甚至上百遍了。可见他很会讲故事。

  一百几十个敌人,围着那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这样杀来,那样砍去的。他夸张的口吻,简直将自己当成武藏了。

  躺在角落的故事主角,还好在故事高氵朝的时候已经熟睡。要是那时他醒来了,可能会为之喷饭,要不然就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坐在屋檐下的另一群人听了那人的话,觉得无聊透顶。

  这一群人之中有几人是中堂寺的武士,以及让他们送行的年轻人。

  “那么,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英姿焕发的年轻人与这些武士坐了下来。

  那名年轻武士身穿旅行用的窄袖便服,头上的发髻芳香无比,身上背着大刀。他的眼神、姿态与打扮,都很辉煌华丽。

  采石工人被他的风采慑住,纷纷离开地板上的桌子,移到草席座上,免得无礼。而移到这边后,下松的故事越谈越起劲,大伙儿不断哄堂大笑,且不时歌颂武藏的名字。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对着采石工人大声斥喝:

  “喂!你们这些人。”

  那几个采石工人回头看着小次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直身子。

  他们刚才已经看到这名年轻武士由两三名武士护送到此,想必来头不小。

  “是。”

  大家低着头,必恭必敬地回答。

  “喂!刚刚讲话的那个男的,到前面来。”

  小次郎拿着铁扇招他们过来。

  “其他的人也坐过来一点。不必害怕。”

  “是,是。”

  “刚刚听你们在称赞宫本武藏。以后敢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无情!”

  “是……是!”

  “武藏有什么了不得?你们之中虽然有人目睹当时的情形,但是我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当日比斗的见证人。我亲临比斗现场,最了解双方的情形了。实际上,比斗之后,我到睿山的根本中堂的讲堂,聚集了全山的学生,将有关这次比斗的所见所闻以及感想做了说明。另外,还应许多寺院前辈的邀请,痛快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

  “然而———也许你们连剑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看到表面上的胜败,就听信蛊惑群众的谣言,说武藏是稀世人物,举世无双。这么说来,我小次郎在睿山大讲堂所说的,不就成了谎言了吗?和无知的人相争,一点也不足取。但是我希望在场的中堂武士也一起听。尤其你们这种错误的看法,会害了世人!我要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以及武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们洗耳恭听吧!”

  “啊……知道了!”

  “到底武藏是怎么样的男人呢?我们从他设计那次比斗的目的,就可看出那是他为了沽名钓誉而挑起的比斗。为了提高自己的名声而向洛内第一的吉冈家挑战,并巧妙地引起冲突。吉冈因而落入他的圈套,成了他的踏脚石。”

  “?”

  “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代拳法时代的风采已不复存,京流吉冈已经衰微不振,这件事谁都知道。整个吉冈就像一棵朽木,也像病入膏肓的病人。武藏只不过顺势推倒这个即将灭亡的门派罢了。但是,没有人想要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今日的兵法家们,已经没人将吉冈的势力放在眼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怀念拳法先生的遗德,这是武士的情怀,不愿让这样的门户从此消失。而武藏却刻意大声嚷嚷,将事件扩大,在城市的大马路上竖立布告,故意在街头巷尾散播谣言,使大家中了他的圈套。”

  “?”

  “他这种卑鄙的居心和卑屈的手法,说也说不完。武藏与清十郎、传七郎相约时,从不守时。而且,在下松的那次比斗,他不从正面堂堂正正的打斗,却使诈出奇招,走旁门左道。”

  “……”

  “就人数来看,一边是一大群人,而他只有一个人。但是这其中却隐藏着他的狡猾与沽名钓誉的手段。正如他所料,世人的同情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在我的观察中,那次的胜负简直儿戏一般。武藏彻彻底底卖弄了他的小聪明,使出狡猾的伎俩,并趁机逃走。就某些方面来看,他确实又野蛮又坚强。但是,却不是世人所认同的高手。如果要说高手,可以说武藏是个‘逃跑高手’。他逃跑的速度,的确堪称为名人。”

  小次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许在睿山的讲堂,也是如此。

  “外行人会认为几十个人对付一个人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几十个人的力量,并非几十个力量的总和。”

  小次郎用这套理论,加上专门知识,以三寸不烂之舌评论当日的胜负。

  他说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人们可以大大地指责武藏为好战之徒。

  接着又痛骂武藏竟然连年幼的名义掌门人都杀了,他不只痛骂还斩钉截铁地说,从人道立场以及武士道,还有剑术的精神来说,武藏都是个不可原谅的人。

  并且提到他的成长以及在故乡的行为———至今,有位叫本位田某某的母亲还视他如仇呢!

  “如果有人怀疑我说的不是真的,可以去问问那位本位田老母。我住在中堂的那几天,碰到那位老母,是她告诉我的。一个六十岁的单纯老太婆的仇敌,算伟大吗?你们竟然称赞到处树敌的人,真是世风日下,令人心寒呀!坦白说,我既不是吉冈的亲戚,跟武藏也无冤无仇。我是一个爱剑且在武士道上锻炼修行的人,只是就事论事,做正确的批判而已。懂了吗?你们这些人。”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小次郎也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然后回头对同行的人说道:m.XiaoShuo530.Com

  “啊!太阳已经西斜了。”

  中堂的寺众们也看看天色并说道:

  “您再不走,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三井寺呢!”

  他们边说边抬起发麻的脚,离开了桌几。

  那几个切石工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地僵在那儿。现在逮到机会,每个人像是从法庭被解放出来一般,争先恐后地下山工作。

  整座山谷已笼罩在泛紫的余晖中。山谷间回响着鹎鸟尖锐的鸣叫声。

  “那么,请多保重!”

  “等你下次上京来再见面了。”

  寺众们在此地和小次郎告别,然后回中堂去了。

  小次郎一个人留在店内。

  “阿婆!”

  他对着里面呼叫。

  “茶钱放在这里。还有我担心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顺便跟你要两三根火绳。”

  阿婆在准备晚餐,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没起身就说道:

  “火绳吗?火绳就挂在角落的墙上,要多少尽管拿。”

  小次郎进到茶店内,从墙上整捆的火绳中抽出两三根来。

  没挂好的火绳,整束掉在床几上。他正要伸手去捡,才注意到躺在床几上的一双脚。小次郎从那一双脚开始往上看,一直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心头猛颤了一下,像是被人击中心窝。

  武藏以手当枕,正睁大眼睛凝视着小次郎的脸呢!

  小次郎像弹簧般自动地向后快速弹开。

  “哦?”

  武藏出声。

  他露出白牙笑着,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起身。

  他从床几站起来,走向站在屋檐下的小次郎。

  “……”

  武藏带着满脸的笑容以及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站在小次郎面前。小次郎也很想以笑脸相迎,奈何脸部肌肉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觉得武藏是在嗤笑自己刚刚无意识地快速跳开———以及没有必要的慌张。而且武藏一定听到自己刚才对切石工人所讲的话了。小次郎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虽然小次郎的脸色和态度立刻恢复平日的傲慢,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狼狈极了。

  “啊!武藏先生……你在这里啊!”

  “前些日子……”

  武藏这么一说,小次郎马上接着说道:

  “啊!前些日子,你惊人的表现实非一般人所能及。而且,你看起来没什么大伤……实在值得庆贺啊!”

  虽然小次郎心里不服气,但对武藏的能力又颇肯定,就在这种痛苦和矛盾之下,他说出这些话。说完,他真恨自己。

  武藏很想挖苦小次郎。不知为什么,面对小次郎的风采和态度就很想挖苦他。因此故意殷勤地说道:

  “前些日子,你以见证人的身份为我担心了。而且很感谢你刚刚讲了一大篇对我的忠言,我在一边都听到了。我眼中的世间和世人眼中的我,虽然相去甚远,却很难听到真正的声音,而你却在我睡午觉的时候,在梦里告诉我真正的声音,实在不胜感激。我会谨记在心,永不忘怀的。”

  “……”

  谨记在心,永不忘怀———这一句话让小次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句话虽然语气温和,但听在小次郎耳里,却像是在遥远的将来向他挑战一般。

  而且,言词间似乎还蕴含着:

  “在这里不便明讲。”

  两人都是武士,都是不允许虚伪的武士,更是无法将污点置之不理的剑道修行者。而且,逞口舌之强只会落得抬死杠,却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就武藏而言,下松那件事是毕生的大事,而他也坚信那是迈向剑道之途的一大步。因此武藏一点也不觉得不道德或愧疚。

  但是小次郎所看到的却是如此,口中说出来的是这样的结论。这么一来,要解决这件事就只有按刚才武藏的言外之意了———

  “现在不便明讲,但我会谨记在心的。”

  话中蕴含着约在将来比斗的意思。

  即使佐佐木小次郎内心牵动了复杂的思绪,但也绝不是在毫无根据下随意说出那些话。他只是就自己所见下了公正的判断而已。何况武藏再怎么强,小次郎仍然不认为武藏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嗯!你这句‘永不忘怀’,我也会谨记在心的。武藏,你可别忘记呐!”

  “……”

  武藏不作声,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29

  城太郎在竹篱笆门口大声叫道:

  “阿通姐!我回来了。”

  然后坐在屋旁清澈的小河边,哗啦哗啦地洗着脚上的污泥。

  山月庵草屋檐下,木匾额上刻着庵名。小燕子在上面拉了白色的粪便,啾啾地叫,并从上面看着洗脚的城太郎。

  “喔!好凉!好凉呀!”

  他蹙着眉头,一双小脚拨弄着水,没有要擦干脚的打算。

  这条小河是从附近的银阁寺苑内流出来的,比洞庭湖的水更清澈,比赤壁的月光更冷浚。

  但是,这里的地却是暖和的。城太郎就坐在紫丁花丛上。他眯起眼睛,独自享受这世上的美景,陶醉在其中。

  不久,他用杂草将脚擦干,静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去。这里是银阁寺某和尚的闲宅,正好空着,经由乌丸家的关说,阿通自从和武藏在瓜生山分别之后的第二天起便暂时借住在此地。

  阿通从那天以来,一直在这里养病。

  当然,下松决斗的详细结果也传到这里。

  而且当天城太郎就像一只传信鸽,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来向阿通报告。因此,当天在下松战场和这里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

  城太郎相信,武藏平安无事的消息比药更能治愈阿通目前的病。

  从阿通日渐好转并能倚桌而坐便可得到证明。城太郎曾经一度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武藏在下松战死,想必阿通也会为他殉死。

  “啊!肚子好饿。阿通姐,你刚才在做什么啊?”

  阿通望着气色红通的城太郎。

  “我从早上就一直坐着。”

  “你怎么坐不厌啊?”

  “我的身体虽然无法四处走动,但心里可是到处遛达着呢!城太,你今天一大早到哪里去了?那边的木盒里有昨天人家送来的粽子,你快拿去吃吧!”

  “粽子待会儿再吃,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事?”

  “武藏师父———”

  “哦!”

  “听说在睿山。”

  “啊……到叡山去了?”

  “昨天、前天,还有前几天,我每天都到处打听。今天终于探听到武藏师父住在东塔的无动寺。”

  “是吗?这么说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啰!”

  “既然已经知道这消息,我们就早点动身,否则他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我吃过粽子就准备动身。阿通姐,你也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到无动寺去找他。”

  阿通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她的心已穿过屋檐飘向远方了。

  城太郎吃了粽子之后,带好衣物,再次催促道:

  “走吧!”

  但是,阿通丝毫没有准备动身的样子,一直坐在床上。

  “怎么了?”

  城太郎有点不高兴,诘问道:

  “城太,我们不要到无动寺去了。”

  “啊?”

  城太郎不明所以,嘟着嘴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唉呀!女人就是这样才叫人讨厌。心里明明想立刻飞过去,好不容易现在知道人在哪里了,反而在这里装模作样,不想动身。”

  “就如城太所说的,我真的很想飞到他身边。”

  “所以我才说快点飞过去呀!”

  “可是……可是,城太,前些日子,我在瓜生山见到武藏时,以为那次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所以已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而武藏也说过:即使活着,也不再见面了。”

  “可是,就因为他还活着,才要去见他。不是吗?”

  “不!”

  “不能去吗?”

  “下松胜负虽然已经分晓,但是在武藏心中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胜利了吗?我完全不了解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退到睿山?再加上他也对我说了许多话,当我放开他的衣袖时,已经觉悟要切断今生的恩爱。因此,即使我知道武藏的所在,但没有获得他的同意的话……”

  “如果十年、二十年师父都没说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那———就一直这样!”

  “你要一直坐在这里望着天空过日子吗?”

  “是啊!”

  “阿通姐真奇怪。”

  “你大概无法法了解吧……但我却能了解。”

  “了解什么?”

  “武藏的心。在瓜生山和武藏分手之后,我比以前更能深入地了解武藏的心。那就是信任。以前,我很爱慕武藏,用我全部的生命爱他。即使在你面前,我也要坦承我真的爱得好痛苦。然而那时候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信任他。现在却不一样了,无论是生是死,还是分离,我都坚信两人的心就像比翼鸟和连理枝一样,紧紧地缠连在一起。所以我一点也不寂寞……武藏所想的全都是修行锻炼的事情。”

  城太郎原本静静地听着,突然大叫道:

  “骗人!女人只会骗人。好吧!你可别再说你想见师父喔!从今以后,你再怎么哭我也不理你了。”

  这几天的努力都变成了泡影。城太郎生气得直到晚上都不说一句话。

  入夜不久,庵外有火把的红光,并传来敲门声。

  乌丸家的侍从交了一封信给城太郎。

  “武藏先生以为阿通姑娘还住在官邸,所以差人把这封信送到官邸。我家大人一听到是武藏写的信,立刻派我送过来。而且,大人还要我转达关切阿通姑娘病情之意。”

  侍从说完就回去了。

  城太郎将信拿在手上:

  “啊!真的是师父的字!如果师父死在下松,就不可能写这封信了。收信人写的是阿通姐呢!但是,没有写给城太郎的。”

  阿通从屋后走出来:

  “城太,刚才官邸的人送来的,是不是武藏的信呢?”

  “是啊!”

  城太郎故意将信放到身后:

  “但是,这不关阿通姐的事吧?”

  “给我看!”

  “才不要。”

  “你好坏!”

  她一心急,眼泪又要落下来。城太郎只好将信递给她:

  “看看你,明明这么想他,我说一起去见他,你又逞强装作不在意。”

  阿通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在矮灯下打开信。拿着信的雪白手指和灯芯的火焰一起颤抖着。

  今天晚上她不知为何,把灯挑点得特别明亮,内心也觉得舒畅无比。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好预兆———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这是武藏写来的信。确实是他的笔迹和墨香。

  连墨汁看起来都像彩虹呢!阿通的睫毛闪着明亮的泪珠。

  这是在做梦吧!

  她因欣喜而脑中一片空白。阿通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安禄山叛乱,在兵慌马乱中失去杨贵妃的明皇,因为太想念贵妃,命令道士寻她的亡魂。道士上穷碧下黄泉仍遍寻不着,最后在海上蓬莱宫中找到花貌雪肤的仙子。然后向皇帝禀报此事。描述这个故事的《长恨歌》中,有贵妃的惊愕和欣喜。阿通觉得诗歌描写的就是自己,她茫茫然反复看着简短的信,百看不厌。

  “等人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对了,早点去见他吧!”

  她本来是要如此告诉城太郎的,但是,她已经被欢欣冲昏了头。自己心里作了主张,便以为也告诉了城太郎。

  她很快地打点好衣物,并且给庵主、银阁寺的和尚以及照顾过他们的人各写了一封感谢信。然后穿好鞋子先走到门外。

  她对着坐在屋子里鼓着脸的城太郎说道:

  “城太,你刚才已经准备好了吧……快点出来,我还要锁门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现在连千斤顶也移不动他。城太郎这回可真的生气了。

  “城太,你生气了啊?”

  “当然生气!”

  “为什么?”

  “因为阿通姐太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师父的消息,叫你去,你却偏说不去。”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去的理由了吗?而现在是因为收到武藏的信啊!”

  “那封信,你只管自己看,也不让我看!”

  “啊!真的很抱歉!城太,对不起!”

  “算了!我已经不想看了。”

  “别气呼呼的嘛!你看看这封信。你说这是不是很稀奇呢!武藏竟然写信给我,这可是头一回啊!他还体贴地说要等我,这也是头一回啊!对我来说,自出生以来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了……城太,请你不要生气,带我到濑田去吧……好吗?拜托你,不要这么生气嘛!”

  “……”

  “再说,城太,你不想见武藏吗?”

  “……”

  城太郎默默地把木刀插在腰上,再把刚才包好的大包巾斜背在肩上,然后,飞快地跑到庵外,用剑朝阿通那儿指着:

  “要去就走吧!快点出来!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就从外面把你锁起来喔!”

  “啊!好可怕的人啊!”

  于是,两人连夜走向志贺山。城太郎还在生气,一路上不说一句话,显得有点冷清。

  他径自走在前头。有时顺手摘下树叶,吹吹叶笛;有时唱唱歌,踢踢石头,一副无处发泄情绪的模样。阿通见状说道:

  “城太,我带了一样不错的东西,一直忘了拿出来。给你好吗?”

  “什么啊?”

  “竹叶糖!”

  “嗯!”

  “前天,乌丸大人不是叫人带了一些糖果饼干来吗?还剩一些呢!”

  “……”

  城太郎也没说要吃,也没说不要,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害得阿通气喘吁吁,紧追在他身后:

  “城太不吃吗?我想吃呢!”

  这回城太郎稍微恢复了心情。

  当他们登上志贺山的时候,北斗星已经泛白,天上的云也染上破晓前的色彩。

  “阿通姐,你累了吧?”

  “是啊!一直爬坡,很累人。”

  “快要下坡了,待会儿就轻松了。啊!看到湖水了!”

  “那是鸠湖。濑田在哪边呢?”

  “那边。”

  他用手指着:

  “师父说他会等,但是他会这么早来吗?”

  “可是到濑田,还得花上大半天吧!”

  “是啊!从这里看过去,好像近在咫尺呢!”

  “休息一下好吗?”

  “好啊!”

  城太郎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寻找休息的地方。

  “阿通姐!阿通姐!这棵树下没有露水,到这边来吧!坐在这里。”

  那是两棵巨大的合欢树。

  两人在两棵合欢树下坐了下来。

  城太郎说道:

  “这是什么树啊?”

  阿通抬头看一眼,然后告诉他:

  “这是合欢树。”

  接着又说:

  “我和武藏小的时候,经常到一座叫做七宝寺的地方玩。那里有这种树,所以我认得。六月的时候会开淡红色丝绸般的花。月亮出来的时候,它的叶子就会合起来睡觉呢!”

  “所以才会叫它睡觉树?”

  “虽然发音一样,但是,并不是同一个字。不能写成‘睡觉’,而要写成‘合欢’。”

  “为什么呢?”

  “大概是有人用同音异字为它取名的吧……看看这两棵树,即使不叫这个名字,也是欢喜地合在一起啊!”

  “树木也有欢喜和悲哀吗?”

  “城太,树木也有心啊!你仔细看看这整座山的树木,有些树木独自享乐,有些树木伤心地叹息,也有些树木像城太一样唱着歌呢!然而大部分的树木,都是愤世嫉俗的吧!如果你询问某些人有关石头的事情,他们也会告诉你许多呢!所以不能说树木在这世上是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这么觉得呢!那么你觉得这棵合欢树怎么样?”

  “我好羡慕它们喔!”

  “为什么呢?”

  “你知道吧!是一位诗人白乐天所写的诗。”

  “哦!”

  “结尾的地方有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中所说的连理枝,大概就是这种树吧!刚才我就一直这么认为。”

  “连理?是什么意思啊?”

  “两棵树的枝、干和根,原本是分开的,但是它们却长在一起竖立在天地之间,无论春夏秋冬都欢欣地结合在一起。”

  “哎哟!你这不是在指你和武藏师父吗?”

  “城太,你怎么这么说呢!”

  “算我随便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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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页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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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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